台下尽以柳说为然,却不知一个早已被众人遗忘的事实正悄然浮现出来,即所谓“古文尚书”,它的版本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古老,梅赜献书时正当东晋初年,距此时还不到两百年。
而王扬就是要借这个问题提醒众人,虽然都叫《古文尚书》,可如今世间流传的《古文尚书》,并非两汉时的《古文尚书》,而是一个叫梅赜的人跳出来宣称,他家中有《古文尚书》。
这便是伪《古文尚书》!
王扬见目的达到,继续说道:
“柳大人答得好。那我再请问。上古记言之史,例不书四季。以《今文尚书》言之,如《康诰》云:‘惟三月哉生魄’;《多方》:‘惟五月丁亥’;《洪范》:‘惟十有三祀’;《金縢》:‘既克商二年’;皆记年、月、日,绝不记四季。
盖《尚书》记言,《春秋》记事。《尚书》本记言语之书,于时间上不甚措意。像《牧誓》等篇连月份都不记,遑论四时。而《春秋》专记史事,以时间顺序编次为文,故记事每言春夏秋冬。
此乃两书史法不同,文例亦有不相同之故。
可《古文尚书》‘泰誓’一篇,开篇即言‘惟十有三年春’,这个‘春’字,岂是《尚书》记言之例?”
“这”
柳惔面露难色。
座中不少学子都低头翻书,全场都是书页翻动的声音。而众人看向王扬的眼神也再无轻视之意。
都讲席上,三位老先生互相对视一眼,都是一脸郑重。
即便是支持《今文尚书》的人,如刘昭、庾于陵、谢星涵等,也都沉浸在苦思之中,绝无闲暇露出丝毫喜色。
柳憕则大为着急,只希望兄长能马上想出反驳的话来。
巴东王却左顾右盼,神色轻松,仿佛心思并没有放在这场事关重要的论辩之上。
过了半晌,柳惔转过身,也不再背手,看了眼王扬道:“文例不是绝对之事,一时破例,也是有的。”
声音再也无之前的底气。连他自己都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王扬也不深究,只是轻轻一笑:“哦,柳大人想问题果然通达,佩服。”
台下有人听了这句话突然笑出声来,柳惔还在想之前的问题,也没有心思接王扬的话。
王扬继续发问:
“商周庙制不同。商代祭五庙,故《礼纬稽命征》云:‘殷五庙’。《吕氏春秋》引《商书》亦曰:‘五世之庙,可以观怪。’
至周朝始有七庙之说,《汉书》韦玄成议曰:‘周之所以七庙者,后稷始封,文王、武王受命,而王是以三庙不毁,与亲庙四而七也。’
故周祭比商祭多出两庙,即文王、武王之庙,由是‘五庙’变‘七庙’。然《古文尚书》中所谓商代名相伊尹所写之《咸有一德》一篇,文中言‘七世之庙,可以观德’。可伊尹之时,何来七庙?此为第三问。”
柳惔瞠目不能答。
四座学士,尽皆呆住!
谢星涵樱唇轻颤,呢喃道:“大哉问”
在一旁的侍女小凝暗自吃惊,心道:这位王公子还真是了不得,竟把柳家二公子都问住了!
为什么?
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什么?!
柳惔如木头一样杵在台上,不能发一声,脑中翻来覆去地想王扬的三个问题。这三个问题若是单问也没什么,可若连在一起的话
柳惔额头冒汗,他甚至开始有些害怕,害怕自己继续想下去。可又忍不住不想!
时间就这么静静流逝,眼见柳惔像石化了一样一言不发,三都讲中性格最为急躁的徐伯珍忍不住了,替柳惔大声回答道:“古书字辞讹误,本属常事,有什么?!”
徐伯珍早年丧妻之后便不复娶,一心学问,究寻经史,遂成名家。所住阶户之间,木皆生连理。门前梓树,一年便合抱。当地人谓之“学动苍天”。
如此名望,下场和王扬对答,实在有以大欺小之嫌。
再说都讲干预论学,本就是违规之事。可在场却没人觉得奇怪,反而有理所当然之感。
因为王扬要驳的不只是柳惔一人,而是要把整个古文尚书学派否掉!!!
这种情况下,别说是徐伯珍一人,就是三位都讲一起开口,也没什么稀奇的。更何况现在柳惔明显不是王扬的对手!
“原来是讹误。”王扬点点头,“那我再提一问,《史记·周本纪》曰:‘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师渡孟津。’《汉书·律历志》据《三统历》说‘文王受命,九年而崩,再期,在大祥而伐纣’。
所谓‘再期’,即服丧两年,九年加两年,亦是十一年伐纣。
唯有《古文尚书·太誓篇》说‘惟十有三年春,大会于孟津。’说是十三年伐纣。
则《史记》、《汉书》,何不从《古文尚书》十三年之说?
是司马迁等人皆未见《古文尚书》乎?
汉时人未见,而我等却见之,岂非咄咄怪事?”
王扬看了看徐伯珍,学着他的腔调道:“又或者,这也是‘字辞讹误,本属常事’?”
“你”徐伯珍的脸迅速涨红。
另一位都讲沈驎士,隐居吴差山治学四十六年,箪瓢咏业,笃学不倦,游学者多依之。前朝时为本郡太守所荐,诏任奉朝请,不就。永明六年,诏征国子学博士,又不就。时人有语:“吴差山中有贤士,开门教授居成市”。
此时他捋着白胡子,从容笑道:
“太史公虽博洽,然所记舛误之事亦有不少。你以汉时之书证古书非,何不以古书证汉时之书非?《尚书》、《史记》相抵牾,自然以《尚书》为准,晚出书不足据也。”
徐伯珍激动地一拍桌案:“正是如此!”
王扬用扇骨敲了敲掌心:
“解得好!既然晚出书不足据,那我们便以《尚书》证《尚书》。《汉书·律历志》引《尚书·伊训篇》曰:‘诞资有牧方明。’郑玄《典宝》注引《伊训篇》云:‘载孚在毫’,又曰:‘征是三朡’(zong),这是东汉时的《古文尚书》。可今本《古文尚书》的《伊训篇》,却没有这三句,这又做何解呢?”
沈驎士原本如春风拂面的笑容,彷佛在瞬间被冻结!硬生生僵在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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