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就是从建康来的,要听吴声还用你们唱?换西曲!本王要听正宗的西曲!”

    “吴声”和“西曲”都是当时民间流行的音乐。“吴声”流行于以江浙地区为代表的长江下游一带,《子夜歌》便是吴声中的代表曲目。而西曲则盛于长江中游的荆襄之地。

    从乐理上来说,两者都属于“清商乐”的范畴,但曲目节奏和腔调唱法有别。

    这种情况有点类似于“朋克”和“重金属”,虽然同属于摇滚乐,具体风格却不相同。

    由于江浙吴地是南朝的政治文化中心,所以“吴声”很早便进入上流社会,形象逐渐雅化。相比之下,“西曲”的民间色彩仍然很重,在特定场合甚至被认为登不上大雅之堂。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在这个王府宴席、士大夫云集的场合,歌女们选择唱吴声,一来是为了不降格调,二来为了讨好巴东王,因为巴东王是建康人,想来更喜欢吴声。谁成想王爷突然间要听西曲!

    好在一些经典曲目平时都有排练,第一个出场的歌女立即用荆楚方言启声唱道:“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

    歌声苍凉悠扬,仿佛从遥远之地传来的呼唤,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乐人们开始奏乐,乐声如寒风吹过荒野,卷起满地枯黄。

    “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

    “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断——不——流——”

    这几位歌女唱功相当之好,萧瑟忧伤的歌声在大殿中回荡,仿佛打城的潮水,一波一波地冲击着在场宾客的心灵。哀婉的旋律,能让人好像看到一位孤独的女子,在山头痴痴地守望。

    王扬突然想到《史记·留侯世家》中刘邦对正在哭泣的戚夫人说的一句话:“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

    或许,荆楚音乐从骨子里就带有一种深沉的忧伤感吧。

    歌罢,巴东王问:“这曲子叫什么名?”

    歌女欠身答道:“回王爷,此曲名为《莫愁乐》。”

    “歌词是谁写的。”

    歌女回答不出来。乐湛说道:

    “这是民间歌谣,没有留下作者姓名。相传楚地有女子名莫愁,貌极美,善歌,与邻家少年定情。少年为求前程远行,约定功成后迎娶莫愁,却不料行后莫愁家人犯罪,莫愁亦遭流放,没入楚馆,为歌妓,红极一时。”

    乐湛叹了口气,颇为感慨:

    “这莫愁虽身在歌舞场,然为情郎守身,矢志不渝,苦觅情郎无果,唱声常哀怨。十年后,情郎于馆中认出莫愁,为其赎身,两人返乡定居,一生恩爱,遂成荆楚佳话。”

    “啊?还有后续?那这歌词怎么这么简单?”巴东王问。

    “自古流传的就这几句,唱的是莫愁和情郎分别的场面。”

    巴东王有些扫兴:“重头戏就在妓馆相遇,没相遇没意思。”

    突然有人应声道:“要相遇有什么难的?王爷新御荆州,何用旧唱辞?”

    巴东王循声一看,只见柳憕醉眼朦胧,一脸酒红,神态张狂之中又隐带失意之色。

    巴东王喜道:“素闻四郎善诗,有捷才,举笔便成,无所改定。今日为本王作新辞可好?”

    “可以,但我要他和我一起写!”柳憕醉醺醺地一指王扬。

    王扬皱眉。

    “阿深!你醉了!”柳惔试图拦住柳憕。

    柳憕挣脱了兄长的阻拦,摇摇晃晃站起,大声道:“王扬!你敢和我赌诗吗?”

    准确来说,这赌的是“歌诗”。

    “歌诗”是古诗的一种,用以合乐演唱,像汉代的乐府诗,唐代的“新乐府”,还有刚才歌女们演唱的“子夜歌”和“莫愁乐”,都属于歌诗的范畴。

    尽管此时歌诗在地位上尚与正统诗体有一定距离,但这是在宋词兴起之前,民间最流行的乐辞形式。可以理解为现在流行音乐的歌词。虽然多数情况下,歌词并不进入到严肃文学的视域中,但如果写得特别好,也会受到主流文学批评的推崇。比如鲍勃·迪伦。

    这也是不管柳憕还是以往那些文人士大夫,大多不会排斥写作歌诗的原因之一。

    柳憕的身体时而倾斜一下,似乎随时都可能摔倒,发红的双眼紧紧盯住王扬。

    “王爷,舍弟醉了,多有冒犯,我先带他回去——”

    “诶!柳四郎这是真性情!再说王柳家两大才子赌诗,也是风雅之事,何来冒犯!”巴东王说完又向柳憕道:“不过四郎,你这话问得不太好,王扬堂堂琅琊王氏,名家之后,哪有不敢的道理?”

    王扬也不用巴东王拱火,柳憕当众挑衅,再加上之前查户口的事,梁子早结,今天这么多人在场,不教他做人的话,还以为我是软柿子!当即问道:“怎么赌?”

    柳憕高声道:“你我各写一诗分高下,你若输了,就向我三叩首,明明白白地承认你输了!”

    众人都有些吃惊,赌诗胜负是常有之事,但士大夫最重颜面,输者磕头则是闻所未闻!若王扬真的输了,这头一磕,今后还如何立足?!

    谢星涵素知柳憕诗才敏捷,有援笔立成之能,担心王扬一时受激不过,中正柳憕下怀,开口相阻道:“两位俱是大家子,何必效那——”

    话还没说完,就听王扬说:“可以。你要是输了,我也不让你磕头,你的牛车给我,你柳憕今后不准再乘牛车!”

    四座都是一惊!

    心道这王扬也够狠!

    乘牛车可以是士大夫的体面,不准再乘牛车,岂不是排出士流!这是何等的羞辱?!如果真的不坐牛车的话,那以后怎么出行?难不成真像那些寒族小姓一样乘马车?

    王扬对于羞不羞辱倒不太在意,主要是搞辆车是正经的,也不能每次外出都用郡学的车啊!

    可如果直接赌车就显得有点low了,毕竟是士族子弟,被人发现自己是奔着人家车去的,那也太掉价了,所以就附加了一条“不许柳憕再乘牛车”。

    在其他人眼中,这条赌约自然是主要目的。

    但只有王扬自己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巴东王兴奋道:“大了大了!这回玩大了啊!果然是世家公子,要玩就玩大的!”

    孔长瑜看着自家主公高兴的那个样儿,有点想捂脸。

    柳憕虽然醉酒,但还未完全失去理智,他前几天亲耳听到王扬自承不会写诗,所以打定主意王扬不敢赌。现在见王扬居然毫无惧意地应下来,心中不免有些犹疑。

    王扬见柳憕神色僵住,笑道:“怕输就赶紧坐下吧,别站这儿丢人现眼。”

    柳憕自负诗速才捷,怎肯示弱:“王扬!今日你的头算是磕定了!”

    谢星涵本来极为王扬担心,听王扬这么说,又仔细观察王扬的表情,突然觉得他笑得似乎有些阴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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