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袖殷勤捧玉钟,开篇绮致,美赡可玩。”
“当年拼却醉颜红,拼却一词,颇有奇气,只两字便出倜傥意!自非情喻渊深,意兴高飞,何以得此?”
“我以为最妙的是三四句!舞低歌尽,杨柳桃花,风流蕴藉,尽出于此!这是精思锐笔洗炼后方能出!句法甚响!造语甚工!七言之句,非此谁先?!”
“诸君喜欢前几句,但余之所最爱者,偏是这最后一句。点起银烛,照见今宵。恍兮惚兮,唯恐是梦。可谓缱绻悱恻,澜翻无穷,故能辞尽意不尽,意收思不收!故余以为,此诗一篇风韵,全在尾句!”
“各位为什么都说这几句?‘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一句难道不好?写情至此,掩映徘徊,读之油然相感。我以为虽魏文之燕歌,平子之四愁,亦不能过!”
“王公子才藻艳逸,此歌足以传世!”
在一片赞叹声中,柳憕面容呆滞地立于殿中,仿佛已被人们遗忘。
周围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远,只觉全身冰冷,好像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
柳惔见弟弟状态不对,赶忙上前搀扶,低声道:“阿深,我们先回席。”
柳憕如木偶般走了几步,突然甩开兄长的手,指着王扬叫道:“我还有诗!单咏莫愁习舞!王扬你除了那首诗,还能再写吗?”
众人称赞声顿停,诧异地看向柳憕。
“阿深!别说了!马上跟我回去!”
柳惔攥住弟弟冰冷的手便往回拽,他知道弟弟今日遭逢平生未遇之大挫,备受打击,已经输得有些失去理智了。
柳憕一把推开兄长,神似癫狂,眼睛血红,乘着酒意,大声喊道:
“你不能,但我能!玉箫吹彻影翩翩!美人偏爱斗婵娟!轻盈自是纤腰细!原是瑶池画中仙!”
(此时诗体尚未演化出讲求平仄格律,柳憕这首虽然除了第一句之外,其余三句与绝律平仄暗合,但只是朴素直觉,而非有意识地校正。不过此时京城中正在酝酿讲求平仄的诗歌革命,也是后世近体诗的先河。具体见金陵卷)
众人心道:都说柳家四郎有敏速之才,还真是如此!张张嘴居然又来了一首!
诗句倒是写得绮丽可观,只是被柳憕声嘶力竭这么一喊,彷佛要吃人似的。
“王扬!你敢再应一首吗?你敢吗?!!”
柳憕双目圆睁,死死盯住王扬。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翻盘的机会了!
所以哪怕再丢脸,哪怕再失仪,他也要争取反败为胜的可能!
最起码把王扬问得文思枯竭,才能稍稍扳回一局!
他在赌。
赌王扬刚才写出那首诗纯属侥幸!甚至可能是他事先写好的!
他就不信王扬还能当场再对出一首赢过他的佳作来!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有点不讲规矩了。胜负已分,说好了是一人写一首,你现在又要人家应一首,这算什么?
更何况还是仗着自己写诗快,总不能要求人人都有七步之才吧。
关键是质量不如人,再快也没用啊!
所以就算王扬暂时写不出来也正常。
不少人心中自有评判。
不过,在绝大多数人都认为王扬不会应战的时候,谢星涵已吩咐侍者另取一份纸笔给她。
王扬知道,其实自己不应这场也没什么,但看样子不灭他个底掉,柳憕也不会消停。
王扬与柳憕对视,重复道:“玉箫吹彻影翩翩,美人偏爱斗婵娟。轻盈自是纤腰细,原是瑶池画中仙。”
众人都是一愣,没想到王扬直接念了遍柳憕的诗,这是什么意思?要品鉴吗?
“你念我的诗,是承认自己写不出了吗?”柳憕心头生起一片快意。
王扬微微一笑:“莫愁情深至重,矢志不渝,身在歌舞场中,心藏高山之雪,乃天下奇女子也!柳兄咏莫愁,又写箫声,又写习舞,又写仙,意思很好,我也借用一下。”
他甩开折扇,向前走了一步,口中吟道:“借问吹箫向紫烟”
柳憕没想到王扬还真能出口成诗,脸色顿时一白!连醉红都盖了过去!
不过他还有希望!
这句也并不是如何稀奇
“曾经学舞度芳年。”王扬边吟边向柳憕走去。
柳憕看着这个白衣少年言笑晏晏,信步吟诗地向他走来,全身突然被一股莫名的恐惧笼罩!
他有一种感觉,当这个人再次开口之后,他就会被打入万丈深渊!
果然,下一句不可阻挡地来了!
“得成比目何辞死——”王扬挥扇。
柳憕全身开始颤抖!
满座宾客都变了脸色,表情讶然!乐湛觉得自己全身如过电一般!谢星涵运笔如飞的间隙,抬眸向王扬看去。
柳憕双腿发软,只觉天旋地转,似乎没有勇气再听下去了!
柳惔拦住王扬去路,急声道:“王公子手下留情!”
王扬停住脚步,看了柳憕一眼,柳憕也抬头望向他,神色故作镇定,眼底满是隐怒不忿之色。
王扬绕过柳惔,走到柳憕面前,望着那张惨白的脸,一字一顿道:“愿作鸳鸯——不,羡,仙!”
啪嗒!
不知是谁的筷子掉落在桌上。
满殿宾客,尽皆呆住!
柳憕脑中轰的一下,眼前一黑,向后栽倒!
“阿弟!”柳惔立刻冲了去过。
柳憕没有晕厥。
其实他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就此晕过去,可惜他没有。
他一把推开兄长,连滚带爬地站起,脚步踉跄地向门外跑去!
王扬很想提醒他一声,愿赌服输,记得把车留下,可又不好开口。
柳惔担心弟弟,但在王宴之上,不便直接追出去,当即向巴东王仓皇一揖:“王爷!舍弟无礼!我这抓他回来,向王爷和诸位大人赔罪!”
巴东王还在处于震撼之后,愣了五六秒的功夫才眨了下眼睛,挥手道:“谢什么罪?年轻气盛嘛,你去安慰一下。”
柳惔向王扬拱拱手,眼神复杂,然后赶紧出殿去追弟弟。
“来来来,把那首‘愿作鸳鸯’给本王写下来。”巴东王刚说完,眼睛便扫到谢星涵执笔低头,正对着纸张专注地读着什么。
他急于马上见到这首诗,便道:“谢丫头,你是不是抄了这首诗?借本王看看。”
谢星涵小脸顿时显出不悦之色,把墨纸往后撤了撤:“这是我抄的。”
巴东王无语:“你个小气劲儿!本王看一下再还你!”
谢星涵虚按着纸,坚定摇头。
在两人说话间,孔长瑜已飞速誊写了全诗,连同之前王扬写的《莫愁新乐》,一同呈给王爷。
巴东王迫不及待地接过,仔细品读起来。
在座好诗的士大夫们都盯着那两份诗稿,眼神火热。乐湛身子微微抬起,恨不得直接跑上去和巴东王一起看。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好,好啊!王扬,你还真是深藏不露啊!”
巴东王又看向王扬亲笔写的《莫愁新乐》,赞了几句后笑道:“诗是好诗,只是这字写得也太一般了!。”
王扬汗颜:行了行了,知道你们古人眼光高。等我回去就好好练练字!
谢星涵心道:当今朝士多善书,以王扬之才美,书法确实是弱项。看他写的那份《尚书百问》底稿,似乎学的楷书,但不像墨楷,反而有些碑楷的意味。兴许还有点行书的底子?
只是如今以隶体为正,乃章奏所必用。草书亦是时兴。自太祖皇帝到当今天子,下至于太子、竟陵王,莫不是草隶名家,士族子弟,早就翕然而从。王扬不学,未免有些吃亏。改日给他寻些字帖来。
“对了,本王一直没问你,你字什么?”
巴东王一直直呼王扬姓名,这是第一次问及表字,似有亲近之意。
王扬回答:“字之颜。”
“之颜?哪两个字?”
“之乎者也的之,颜回的颜。”
巴东王笑容突然一敛,语气乍寒:“颜回的颜?好大的口气!你驳倒《古文尚书》,辩得三都讲和满场儒生哑口无言,便自以为儒学大家,释名竟敢用孔圣首徒之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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