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星涵这番议论放在知识垄断、民智未开的南北朝时有一定道理,以此观人,士庶之别恐怕真的逃不过她的眼睛。

    可她怎么也想不到,王扬是从一千五百多年后穿越过来的。其眼界气局,见识才学,都无法用正常标准来衡量,所以她分辨贵庶的方法在王扬身上也就失效了。

    这也是王扬的贵族身份能一直伪装到今天的重要原因之一。

    谢星涵一副智珠在握的表情,继续道:“再有——”

    “再有你的诗也能印证你的身份。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单这句便见大家子的气韵。现在寻常人写富贵,一定要写金啊,写玉啊,却不知落了下乘。比如鲍照:‘绣桷金莲花,桂柱玉盘龙。’他这首诗名为《代陈思王京洛篇》,说是代王提笔,却是个不谙富贵的。真正的富贵,像陈思王‘揽衣出中闺,逍遥步两楹’、‘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此是真富贵也。贵气在骨而不在形,堆金堆玉,锦缎貂裘,都不如一句楼心月、扇底风。”

    王扬有点尴尬,这词不是我写的,你在这儿咔咔咔一顿分析,分析了个寂寞。

    不过这首词的原作者晏几道乃宰相之子,自然是见过世面的。说有贵气也不算说错。但晏几道的家世不显,父亲晏殊虽然做到宰相,但祖父不过是个小吏,若以南朝的门第考量标准,晏家连寒族都算不上。就算晏殊一人得志,恐怕也不会被高门士族瞧在眼里。

    谢星涵何等聪慧,见王扬神思不属,秀眉轻皱:“怎么,你认为我说得不对?”

    “那倒不是。只是万一你判断错了怎么办?我不是说你错。我的意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就这么相信你的判断?万一你的判断失误了,我真的是假冒琅琊王氏,那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当着巴东王的面,当着这么多士大夫的面作伪证,不怕受牵连吗?”王扬为了试探户籍留档是否为谢星涵所办,特意在“伪证”两字上加了重音。

    谢星涵愣了一下,然后笑道:“什么伪证!既非衙司问案,也非官务公事!我只是在酒宴上认出一个故人而已,这有什么怕的?你要真的是假冒,大不了我就是认错人了。我是陈郡谢家女,我父亲是中书令,谁能因为我认错个人就治我的罪?”

    王扬看她理直气壮的样子哭笑不得。

    说起耍赖,看来这小美女跟我比也不遑多让啊!

    不过看谢星涵对伪证的态度,不是无所谓而是强调自己不是伪证,那户籍之事应该与她无关。

    至此,王扬想探的两个问题已全部探明。

    “还有,我要提醒你两件事,你听不听?”谢星涵扬着雪颈,像一只骄傲的小天鹅。

    王扬凑趣道:“当然要听!洗耳恭听!”

    “第一,你跟巴东王不要走得太近。巴东王此人,行事无忌,喜怒无常,今天和你交好,明天就可能翻脸,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刚才在宴上你也见过。你这次虽然侥幸过关,但以后切不可对他放肆!”

    “巴东王当时说什么‘早认识你两年,借你的话丢给那些御史们’,这是什么意思?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王扬当时就很好奇,但没有机会问。

    “你不知道?”

    “朝中之事,我不太清楚。”

    谢星涵越发确定自己的判断,她猜测王扬是琅琊王氏某个权贵偷养在哪的私生子,之前由于某些原因不能见光,现在才学已成,准备从荆州打开局面。

    由于生长环境的特殊,一方面没有太多约束,故而能养成嬉笑自由的性子,另一方面离政治中枢太远,所以对人事朝局所知寥寥。

    她为王扬解释道:

    “两年前,巴东王任中护军,兼散骑常侍。时天子新成寿昌殿,群臣上赋称颂,巴东王的赋中引了班固《幽通赋》中的句子,‘孔忘味于千载’。

    其实人人都知道巴东王不能文,这篇赋定是别人写好然后他抄录的,只是他抄得太不经心,竟然把这句话抄成了‘忘孔味于千载’!于是就被御史弹劾‘非毁君父,谤讪儒教’。不少大臣亦借此向巴东王发难。

    而巴东王更是胆大妄为,竟于朝会后拳殴御史!

    天子震怒,将巴东王囚于新林娄湖苑中三月,放出后又削夺其中护军之职,派他出镇江州。”

    王扬失笑:“原来如此,我说他怎么就因为我说了个颜字大做文章,竟然是和御史学的。看来这御史挑错的功夫给巴东王留下阴影了。”

    谢星涵严肃道:“没这么简单。如果要挑错,巴东王的错处多了去了,之前也不见有人揪着不放,这次为什么闹这么大?”

    王扬见谢星涵这么说,便知有什么内情,虚心道:“还请娘子指点。”

    谢星涵本来就想借此事提点王扬朝局之事,免得他将来吃亏,此时详细解说起来:

    “我朝如今有两位宗王有贤王之称,一位是皇二子竟陵王,一位是皇弟豫章王。豫章王乃天子同母弟,天子待之甚厚。之前豫章王无子,天子便把巴东王过继给豫章王为嗣。当时巴东王还没封王,年纪幼小。豫章王悉心抚育,视如己出。后来豫章王连接生子,无嗣的问题也就不存在了。便请求让巴东王还本宗。

    或许是觉得亏欠,或许是因为豫章王的原因。巴东王一恢复皇子的身份便被封王,又迁中护军,领京师宿卫,加散骑常侍,风光无二。散骑常侍冠带貂蝉,出入宫省不禁,又有随侍天子之责,故巴东王常入宫中伴驾,又随驾出猎,天子赏其勇武,尝言:‘此我家黄须儿也!’”

    王扬心道:这黄须儿是曹操之子曹彰的“别称”,史称其臂力过人,能“手格猛兽”。皇帝用曹彰比巴东王,看来巴东王武力值确实可以。

    “从巴东王归宗,到任中护军,到随驾受宠,再到巴东王被弹劾,最后到巴东王出镇江州,都发生在同一年,也就是永明六年。”谢星涵意味深长地看了王扬一眼。

    王扬若有所悟,说道:“也就是说,巴东王归宗之后遭人忌恨,所以被排挤出京?”

    谢星涵没有回答,而是忽然冒出一句:“有人说,参劾巴东王之事是太子在推动。”

    “难道因为巴东王归宗,太子担心他有夺嫡之意?”

    “倒也不是。以巴东王声望绝对威胁不到太子。不过传闻豫章王和太子不睦。即京师士人所谓的‘宫府有疑’”

    “宫府有疑?”王扬为了融入古代以及更好地伪装身份,和人交谈时常引导话题,收集信息,却从来没听过这个词。

    “宫就是东宫,府是东府。豫章王是扬州刺史,镇东府城。”

    王扬一下就理解了。建康隶属扬州,扬州刺史是相当于京畿省的省|长,豫章王以皇弟之尊统管扬州,有点赵匡胤之弟赵光义任开封府尹的意思。

    再联系巴东王和豫章王关系王扬明白了:“所以太子对巴东王出手,其实打击的是豫章王的势力?”

    谢星涵不置可否,而是再次郑重嘱咐道:“所以,不要和巴东王走得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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