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闲居偶得 > 第11章 婆媳
    十六岁那年的秋天,落叶纷飞,金黄满地,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忧伤。就在这样一个充满诗意的季节里,我与婆婆迎来了初次相遇。当时的我和班里另外三名同学一起到了婆婆家,不过那时我只是她儿子的同班同学罢了。

    至今回想起来,那次见面仍令我记忆犹新。初到她家时,我的心如同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砰砰直跳。整个人紧张到了极点,脑袋深深地低垂着,甚至不敢抬起头来正视她一眼;双手更是不受控制般地紧紧绞在一起,手指都快要被拧成麻花了;双眼则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仿佛那里隐藏着什么巨大的秘密似的。

    再看婆婆,彼时的她正处于风华绝代的年纪。一头利落的短发,显得格外精神干练;方正的脸庞,线条分明,透露出一种坚毅与果敢;身材虽说有些微胖,但那微微隆起的肚腩非但没有减损她的魅力,反而在那丰腴之中蕴含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让人不禁心生敬畏之情。

    婆婆的独特之处便在于此,她与那些一见到陌生人就喋喋不休、问东问西的家长截然不同。她言语不多,笑容更是难得一见,总是一副严肃而又深沉的模样。而且,她还有着近乎洁癖的习惯,对于与人过分亲昵的行为颇为反感,似乎更喜欢独自沉浸于手头的事务当中。然而,要说婆婆最为拿手的,当属烹饪技艺。每日的三餐,她都会精心准备,从食材的挑选到烹饪的手法,无一不是精益求精,极为讲究。

    还记得那天我们返校之时,婆婆竟趁我不注意,悄悄往我的帆布书包里塞进了两大罐炒好的西瓜酱。那西瓜酱散发着浓郁醇厚的香气,其中豆豉的味道尤为突出,丝丝缕缕地钻进我的鼻腔,惹得我一路上都魂不守舍,满脑子都是那美味的西瓜酱,馋虫被勾得蠢蠢欲动。

    六年之后,我正式成了她的儿媳。那些数不清的西瓜酱可是立了大功。婚礼当天的全家福照片上,我第一次看见她咧开嘴笑,露出两颗铜色的大门牙,那模样简直比哭还难看。婚后第二天早上,我正弯腰打扫院子呢。她把正在嬉戏的小姑子小叔子都叫到我跟前,特别郑重地对他们说:“你们三个给我记住哦,大嫂大老远嫁到咱们家不容易,以后不许叫嫂,都得喊姐——亲!”这一句“亲”,把我这个外来的人心里说得暖暖的,我都像孩子似的想哭了。她对我的好,完全超出了我对婆婆的想象。听孩子他爸说我爱吃肉,吃饭的时候,她就会悄悄地把有肉的盘子挪到我面前,把小叔子急得直翻白眼。两个小姑子辍学早,在镇上开了间裁缝铺,每次街上开始流行新款式的衣服,婆婆都会第一时间命令她们:“先给你姐扯料子做一身。”

    想当年啊,我就在咱们那乡下的中学里当老师。那时候呀,我几乎每隔两三天就能换上一身崭新漂亮的衣服。就凭这个,学校里好多女同事别提有多羡慕啦!尤其是在婆婆去卖苹果的那一年,那可是她第一次独自一人跑去遥远的广州闯荡。整整一个月之后,她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手上还拎着一个超级大的帆布包。我们一家人全都围在她身边,七嘴八舌地问这问那。而婆婆呢,一句话也没多说,直接伸手就把那个帆布包的拉链给拉开了。紧接着,她从里面掏出了一个大大的、红彤彤的心形礼盒,第一个就递到了我的手中,满脸笑容地对我说:“阿梅呀,赶快打开来瞧瞧,看喜不喜欢?”我满心欢喜又迫不及待地拆开了包装纸,定睛一看,哎哟喂,竟然是我心心念念盼了好久好久的那套米黄色的套装运动服!那一刻,我简直开心得要飞起来啦!直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小姑子和小叔子看向我时那充满羡慕嫉妒恨的小眼神儿呢。那种被人放在心上、无比重视的感觉,我在自己娘家的时候可是从来都没有体会过哟。或许婆婆只是因为特别疼爱我老公,所以连带着对我也这般好了,但就算这样,我依然觉得自己仿佛被捧在了手心里,宠上了天似的,幸福极啦!

    周末到了,我怀着期待与喜悦的心情回到家中。一家人决定一同前往苹果园喷洒农药,这对于我们来说既是一项劳动任务,也是一次家庭团聚的时刻。

    当我们到达果园时,婆婆开始有条不紊地分配工作。不出所料,她总是将最轻松的活儿交给我,让我负责拉抻药管。这份工作相对而言较为轻松,但也需要一定的耐心和细心,以确保药管能够顺利伸展并且不被缠住。

    然而,身材娇小的小姑子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她总是被安排在最辛苦的岗位上,默默地坚守着。看着她瘦弱的身躯在果园中忙碌的身影,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敬佩之情。

    婆婆则展现出了令人惊叹的吃苦耐劳精神。尽管她身材胖乎乎的,但一旦投入到工作中,动作却异常轻快敏捷。在这个炎热的夏日里,她毅然背起那重达几十斤的塑料药桶,穿梭于果园之间。一桶又一桶,她仿佛不知疲倦一般,一口气就能打好十几桶药水。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从额头滑落,滴落在土地上。等到所有的药水都喷洒完毕,她整个人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倾盆大雨的洗礼,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脸上布满了汗珠,就连衣服也早已被汗水浸透。

    不仅如此,婆婆对我的要求也远比我想象中的严格许多。或许是因为她深知家庭责任重大,希望每个人都能尽最大努力做好分内之事。作为这个八口之家的顶梁柱,婆婆承担着太多的压力和负担。家里无论大小事务,都需经过她的操心和拿定主意。她的话语具有绝对的权威性,说一不二,没有人敢轻易挑战她在家中的地位。

    记得刚结婚那会,有一天婆婆带着全家又去果园干活啦,我因为头疼就在家里歇着。院子里有一大堆落果,都烂得不成样子了,一群苍蝇在上面嗡嗡嗡地欢快歌唱,吵得人心烦。听到巷子里有人吆喝收落果,我当时也没想太多,直接就让人家全收走了。记得好像卖了二十块三毛钱,卖完我就顺手把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了。谁知道婆婆回来后特别不高兴,一整天都黑着脸。我本来就心思细腻,心里那叫一个难受和委屈啊,就跟孩子爸抱怨:不就是卖了一堆烂苹果嘛,妈至于这么生气!再说了,我又没把那钱自己留着。孩子爸笑嘻嘻地说:亲爱的,这件事我肯定站在你这边。不过你这么聪明,肯定知道不是钱的问题啦。

    婆婆总是念叨着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仔细想想,这话还真不假呢!想当初在娘家的时候,妈妈可没少因为我的性格数落我。她老是嫌弃我嘴巴不够甜,不爱主动跟别人打招呼,更别说讨人欢心了。妈妈那会儿常常忧心忡忡地唠叨着,担心我以后嫁入婆家会不受待见。

    谁能想到,等我真正迈进了婆家门后,仿佛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一般。不知怎的,我竟能和小姑子、小叔子们相处得极为融洽。而且啊,每次叫婆婆一声“妈”时,那叫一个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很多时候,我这边“妈”字刚到嘴边,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容呢,孩子他爸就在一旁打趣地对婆婆说道:“妈,您瞧瞧,这到底是谁家的儿媳妇呀?不喊‘妈’都不开口说话啦!”婆婆听了,一边熟练地揉着面团,一边乐开了花,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去了,连眼泪都笑出来了。而我呢,则一下子羞红了脸,被老公这么一说,心里还怪不好意思的。

    时光匆匆,转眼间婆媳相处已经将近二十年了。大家天天在一口锅里吃饭,日子久了,难免也会有些小摩擦。毕竟俗话说得好,哪有勺子不碰锅沿儿的呢?不过,让我感到无比幸运和欣慰的是,即便如此,婆婆还是逢人便夸赞我的种种好处,从来没有在外人面前讲过我半句不好的话。

    婆婆平日里虽说嘴不饶人,在外人眼里是个“厉害角色”,但她其实性格沉稳,做事干脆利落,还特别能吃苦,把家里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是村里数得着的富户,也是让外人不得不佩服的女强人。不过作为母亲,她的难处、辛苦和不容易,却没几个人知道。婆婆是个孤儿,打小就被父母扔在了孤儿院,好在外婆家好心收留,一直到去世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她对生活从来没有过抱怨。辛辛苦苦养大了四个孩子。两个儿子长得那叫一个帅气,可就是因为一种血液病,在少年时都落下了残疾。为了给儿子治病,婆婆那是操碎了心,不知道往医院扔了多少辛苦钱。公公觉得婆婆身份不明,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动不动就摔盘子砸碗,整天借酒浇愁,通宵打麻将,家里的事一概不管。一个农村妇女,手里有点钱,一到农闲就背着生病的小儿子,去西安,上北京,到处找医生看病,风里来雨里去的,也没听她叫过苦喊过累,更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坚决不放弃。

    后来呀,那两个小姑子的婚事可真是遭遇了重重波折呢!不知怎的,村子里头竟开始流传起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来。有人言之凿凿地声称这家的姑娘就算再怎么出色厉害,也是万万娶不得的。为啥?说是她们家族有遗传性疾病,要是娶进门,生下来的后代怕是会遭殃哩!就这样,这两个既善良又勤劳能干的好姑娘,第一次结婚时本还满心欢喜地憧憬着未来美好生活,却不曾想最后竟是糊里糊涂地就离了婚。而当她们想要再次寻觅如意郎君时,也只能迫于无奈选择远嫁到遥远的他乡去。

    可怜呐,这家里头的四个孩子,每个人身上所承受的伤痛,都如同沉甸甸的巨石一般,一块接一块地堆砌在了母亲那颗柔弱的心间。那该是怎样高耸入云、重如泰山的一座痛苦之山啊!这位婆婆,就像是一只缓慢爬行的蜗牛,背负着无比沉重的包袱,一路艰难前行。她这一生当中,从未碰过纸牌,更别提打麻将这种消遣活动啦。而且呀,她向来不喜欢跟旁人扎堆凑在一起谈论家长里短、搬弄是非之事。要么就是脚步匆匆地赶往自家田地劳作,要么便是心急火燎地奔波于带孩子们看病求医的路途之上;不是在果园里顶着炎炎烈日挥汗如雨地辛勤耕耘,就是在家中忙碌不停,操持着清扫房间和准备饭菜等家务活儿。这么多年来,人们压根儿就未曾见过她有哪怕一星半点偷懒耍滑的时候。

    婆婆五十四岁那年,终于被生活打倒了。那天,也是大小姑接到法院传票的日子。第二次,又陷入了婚姻的困境。我和小姑子坐公共汽车刚到市区,突然就接到了房东的电话:“你婆婆晕倒啦……”我和小姑子赶紧跳下车,往回赶。怎么会这样?婆婆身体那么好,之前也没有任何迹象啊。婆婆的诊断书上清楚地写着:脑溢血。医生说,还好送得及时,出血量不大,不然真的会有生命危险。第三天,昏迷中的婆婆才慢慢醒过来。我一直在她身边陪着。那时候孩子爸在外地出差,公公跟着小儿子一家在外地做生意。二小姑子在村里。她一醒过来,就紧紧抓住我的手,还没说话眼泪就先流了下来。这是我和她相处将近十年,她第一次拉我的手,也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眼里的脆弱。

    我们之间实在是太相似了,每当到了至关重要的时刻,总是变得拙嘴笨舌起来,根本就不懂得如何说出那些能够令彼此感到甜蜜温馨、暖意融融的话语。

    在那漫长的住院时光里,整整一个月之久,她最为自豪的事情莫过于同病房的病友用手指着我,对着她说道:“瞧瞧您这位闺女,整天忙前忙后的,可真是孝顺啊!”听到这番赞扬,她心中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甚至难以掩饰,于是连忙回应道:“这可不是我的闺女哦,而是我的大儿媳妇儿呢!”随着旁人的夸赞之声越来越多,婆婆竟然表现得如同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一般,越发地得意忘形起来。

    就在这时,只听见婆婆喊道:“阿梅啊,我的后背感觉不太舒服,你来帮我挠一挠吧。”我听闻此言,不敢有丝毫耽搁,迅速地伸手撩起她的上衣,轻柔地为她挠起背来。没过多久,婆婆又开口说道:“阿梅呀,我的右腿这会儿感觉特别疲乏无力,你来帮我捏捏呗。”话音未落,我便急忙蹲下身去,小心翼翼地为她揉搓按摩腿部肌肉。而一旁的大小姑见状,则冲着婆婆不停地翻着白眼,显然对她这种指使我的行为颇为不满。然而,婆婆却对此视若无睹,依旧侧身躺在病床上,与身旁的那位老太太谈笑风生,聊得好不热闹。

    说来也真是令人感到诧异不已,婆婆不过就是生了一场大病罢了,可谁能想到,这场病就好似一把神奇的钥匙,打开了婆婆性格转变的大门。以前那个总是不苟言笑、严肃刻板的婆婆竟然一下子变得随和可亲起来。

    在住院期间,婆婆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开始主动与病房里的其他病友们交流攀谈,时不时还会发出爽朗的笑声。那笑声如同春日暖阳下绽放的花朵一般,灿烂而又温暖人心。

    眼看着婆婆就要康复出院了,然而在此之前,孩子他爸和公公却因为工作原因一直身在外地,未能及时赶回照顾。直到临近出院的时候,他们俩这才心急火燎地匆匆忙忙往医院赶来。

    等一切出院手续都办理妥当之后,我们一家人便浩浩荡荡地踏上了回家之路,一路上热热闹闹的场景,倒也让这原本枯燥乏味的行程增添了几分温馨与欢乐。

    回到老家后,不得不说这里的水质着实有些糟糕。水中所含的氟含量高得吓人,长期饮用这种水对人的身体有着极大的危害。尤其是在这个村子里,许多人到了中年时期,双腿就开始逐渐弯曲变形,而且时常伴随着难以忍受的剧痛。

    像婆婆这样整日辛勤劳作的人更是如此,刚刚才过五十岁而已,两条腿就已经变成了所谓的“罗圈腿”。每次走路的时候,那姿势看上去就好像是脚腕处戴着一副沉甸甸的铁镣铐一样,每迈出一步都显得异常艰难吃力。一瘸一拐的样子,让人看了不禁心生怜悯。想当初我初次见到婆婆的时候,她还是那么的精明能干、雷厉风行呢!

    婆婆出院后的头两年,虽说腿脚不太利索,动作也稍显迟缓,但生活自理还是没啥问题的。她依旧如往昔那般爱干净,甚至有些洁癖,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才安心;而且还特别喜欢操心家里家外的大小事务。尽管那双腿饱受病痛折磨,但她仍旧闲不下来,没事的时候便拖着那两条病怏怏的腿,一步一拐地艰难走向田地,亲自去监工。

    公公也在很努力地想要做出一些改变,好让她能够稍微放下心来,多休息调养一下身子。然而,不管公公怎么做,她似乎总是对他不大放心。

    每隔个两三天时间,她准会扯起嗓门,在电话那头冲着我大声喊道:“阿梅呀!前巷子你李叔吃了某个牌子的药之后呢,嘿,一下子就能走得顺顺畅畅的啦!还有后面巷子那个你王奶奶,也是吃了同一种牌子的药哟,身上的毛病全都好利索啦!”每当听到婆婆这般急切又充满期待的话语时,我总会赶忙应和道:“好嘞,妈,我知道啦!这几种药呀,等我回家的时候一定都给您买好几盒回来。”

    其实,婆婆心里头始终坚信自己有朝一日定能完全恢复到从前的模样。毕竟,以前她的身体可是相当健壮结实的呢!就连我有时都会忍不住这么想:只要婆婆能认认真真地把那些堆积如山般的药粒子、药丸子以及胶囊等等统统吃光光,说不定真能跟电视广告里面演的那些老人家似的,轻轻松松就重新站得稳稳当当的啦!每次看到她一把接一把地吞服着那些药物,一丝不苟地完成各种各样的康复训练动作,我的脑海当中就会情不自禁地一次又一次浮现出她身体健康、生活幸福美满的画面。

    想当年啊,就在市区里,我们咬着牙按揭买下了属于自己的一套房子。可这一来呀,欠下的外债简直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没办法,我和孩子他爸只能拼了命地去赚钱。每天忙得昏天黑地的,连轴转个不停。一年到头,也就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抽出那么一点点时间回老家看看年迈的老太太。

    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不觉间,我竟然成为了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不管是小姑子还是小叔子,但凡遇到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拿定主意的时候,他们都会第一时间跑来询问我的意见和想法。甚至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公公也是如此,只要我一回老家,他立马就开始向我详细汇报果园和庄稼的各项收入与开支情况。

    我自己其实也稀里糊涂的,完全不清楚到底是从哪一刻起,我就像是变戏法似的,从原本那个只负责在厨房里烧火打下手的小丫头,突然间就被推到了掌握大勺、掌控全局的关键位置上啦!过年家里待客的时候,只要我拿起刀,在案板前开始切菜,偶尔回头一瞅,大姑在择菜,二姑在洗刷,小叔子在料理鸡鱼,弟媳在埋头添柴烧火,大家有说有笑,各忙各的。这场景,一下子就把我拉回到刚嫁过来的时候……何其相似的一幕,只不过那时候坐在案板前的是婆婆。只不过,我炒菜颠勺的时候,老太太偶尔会拄着拐杖站在我身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有时候还没等她开口,小叔子准会捏着鼻子模仿婆婆的声音喊:“阿梅啊,少放点酱油哦……”我拿着酱油壶的手就停在半空中。大家“扑哧”一下全笑了,就连婆婆,也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因为这个秘密大家都晓得,酱油可是我的最爱,婆婆年轻的时候最怕我把菜炒得黑不溜秋的。

    那些被电视广告吹得神乎其神的药粒子,堆起来像小山似的,却没让婆婆的病情有丝毫好转。在最后的两年里,她的脑子开始变得迷迷糊糊。做饭不是忘了放盐,就是炒菜忘了倒油,甚至有次差点把房子给点着了,吓得公公赶紧学做饭,再也不敢让她进厨房啦。就算拄着拐杖,婆婆走路也很费劲,就像个颤颤巍巍的老人,一点点地往前挪。她再也去不了苹果园,也没法监视公公的懒散了。每天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坐在家门口的石墩上,吹着风,那渴盼的目光一直延伸到村外……她的眼里、心里,就只剩下她的儿女们啦。

    一个下雨天,公公突然打电话过来,说婆婆上厕所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接到电话后,我赶紧坐车赶往镇上的医院。才几天没见,婆婆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老了好多。她有气无力地躺在病床上,灰白的头发乱糟糟的,眼神空洞得很。她的鼻孔里插着氧气管,左手背上扎着输液管,腹部还挂着半截黄色的尿液袋。我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背,轻声喊她“妈”。她却像没听见一样,动也不动,一点反应都没有。二小姑把我拉到一边,眼睛里闪着泪光说:“姐,咱妈变傻了,都不认识人了。”怎么会这样呢?我忍不住哽咽起来。心里想着,她以前那么爱她的孩子们,怎么会舍得离开呢?果然,接下来的几天,婆婆一直不说话。医生说,她的大脑已经完全萎缩了,失去记忆了。我们当然不相信这是真的。没事的时候,我、两个小姑子、小叔子和弟媳就会排成一排,站在婆婆面前让她一个一个地认。可她总是面无表情地摇头,或者干脆直接不看我们任何人。

    到了第三天,孩子他爸这才火急火燎地从太原急匆匆地赶了回来。要知道,他可是婆婆心心念念、最为牵挂且深感自豪的孩子啊,更是婆婆在这世上生命延续的最后一丝希望所在。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奇迹居然真真切切地降临了!只见婆婆竟然在看到孩子他爸的瞬间,一下子就清晰而准确地喊出了他的名字。紧接着,大姑子和我也依次出现在婆婆面前,而婆婆同样能够毫不费力地将我们辨认出来。然而,无论小叔子和二小姑如何绞尽脑汁、费尽心力地去引导和暗示,婆婆却始终对他俩毫无印象,仿佛他们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一般。自那时起,婆婆便只能依靠轮椅来行动,日常生活中的一切事务都无法自行料理了。当我们最后一次回到家中探望时,婆婆的身体状况已然变得极度虚弱不堪。每一天,她都静静地盖着被子,赤裸着身子躺在那张土炕上,臀部下方则垫着厚厚的尿不湿。此时的婆婆,看上去就如同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一般,饮食起居、排泄等所有事情全都依赖公公一人悉心照料。为了帮助婆婆尽可能地锻炼其日渐衰退的记忆力,我们决定再次玩起那个曾经熟悉无比的认人游戏。首先站出来的是小姑子,她满怀期待地看着婆婆,然而婆婆却只是吃力地缓缓摇动着头,表示自己并不认识眼前之人。然后小叔子也站了出来,婆婆还是吃力地摇了摇头。最后孩子他爸站了出来,婆婆依然摇了摇头。突然,婆婆伸出手指着蹲在炕头剥香蕉的我,流着口水,含含糊糊地说:“她是阿梅,我就只认识她……”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这可是老太太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呢。

    2013 年 6 月,阳光依旧炽热地洒在大地上,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点燃一般。而对于我来说,这个月份却有着特殊的意义——那是孩子爸在太原工作的第六个年头。时光匆匆,岁月如梭,然而我们之间的感情却未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由于种种原因,我和孩子爸之间的分歧越来越大,最终无法调和。于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我们选择了瞒着所有家人,以一种相对平和的方式结束了这段婚姻关系。尽管心中难免有些伤感,但生活还得继续向前。

    就在分手后不久的十月十六日那天,孩子爸突然风尘仆仆地回到家中。当时,我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准备晚餐,手中的菜刀正有节奏地切割着蔬菜。突然间,一阵熟悉的门响声传入耳中。我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身看去,只见孩子爸静静地站在我的身后。

    他的脸上满是疲惫与哀伤,嘴唇微微颤抖着,终于吐出一句话来:“咱妈快不行了……”听到这句话,我的心猛地一颤,犹如被重锤狠狠地击中一般。眼前这个曾经在我眼中不可一世、永远傲娇的男人,此刻竟然像一个无助的孩子一样,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下来,哭得泣不成声。

    看着他如此悲痛欲绝的模样,我的心情瞬间变得柔软无比,仿佛化成了一滩水。那些过往的恩怨情仇在这一刻似乎都已烟消云散,我甚至完全忘记了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家族中的一员。没有丝毫犹豫,我二话不说放下手中的菜刀,迅速拿起放在一旁的背包,跟着他急匆匆地下了楼。

    坐在车上,气氛异常凝重,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孩子爸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我。我接过一看,里面装着整整五万块钱。无需多言,我心里很清楚,他这是把老太太的后事全权托付给了我。回到老家,老太太躺在床上吊着液体。小姑子小叔子还有亲戚们围了一圈,个个眼里噙着泪花。老太太双眼紧闭,已全然没了意识,只是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孩子爸一下子就扑了过去,拉着老太太的手,可着劲喊着:妈,妈—— 孩子爸眼里全是泪。全是不舍。全是愧疚。全是心疼。只可惜,这个疼了他一生,呵护娇惯了他一生的女人,再也听不到了,再也坐不起来,再也不能摩挲着他的手心,亲切唤他一声:我的儿,你回来啦。

    她的喘气声越来越轻,越来越细。到了第七天,老太太已经奄奄一息了。终于,她停止了生命的抗争。我一直守在她身旁。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亲眼看着一个生命慢慢走到尽头。真不敢相信,那么健康有活力的一个人,就在你眼前,看着她的身形、肉体一点点地瘪下去,瘪下去,直到瘦骨嶙峋,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老太太,还是走了,享年六十四岁,距离她患脑溢血那天刚好十年。所有的儿女们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不过,对于一直被病魔折磨,毫无生命质量和尊严的老人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我心急如焚地赶往镇上,脚步匆匆,心中只想着一定要为老太太挑选到一口最好的棺木。当我踏入棺材铺时,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陈列着的棺木,仔细比较它们的材质、做工以及外观。经过一番精挑细选后,终于选定了那口最符合心意的棺木,仿佛它就是专门为老太太而等待着我的到来。

    紧接着,我马不停蹄地去找村里管事的人,与他一同商议老太太的后事细节。我们围坐在一张陈旧的木桌旁,认真讨论着每一个环节。从邀请亲朋好友的名单,到葬礼仪式的流程,再到所需物品的筹备等等,事无巨细,我都一一记录下来,并与管事的反复确认,生怕遗漏任何重要的事项。

    随后,我又找到负责酒席的厨师们,与他们商讨酒席的规模和菜品。根据预计前来吊唁的人数,我精心计算着需要准备多少桌酒菜才能既不浪费又能让客人们满意。同时,还不忘与厨师们交流对菜品口味和质量的要求,希望能够用丰盛美味的菜肴来表达对老太太的敬意和怀念之情。

    除了这些实际事务外,我还要撰写悼词。夜晚来临,万籁俱寂之时,我独坐于书桌前,思绪万千。回忆起与老太太共同度过的将近二十年时光,那些温馨的画面如同电影般在眼前不断放映。她慈祥的笑容、关切的话语以及对家人无私的付出,都深深地印刻在了我的心底。我将这一切化为文字,用心书写出一篇饱含深情的悼词,希望能够在葬礼上向众人诉说老太太平凡而伟大的一生。

    时间紧迫,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留给我们的准备时间仅有不到三天。每一天都是如此繁忙,但我不敢有丝毫懈怠,努力把每一件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因为我深知,这次葬礼对于老太太来说至关重要,我一定要让她顺顺利利、毫无遗憾地离开人世。

    终于迎来了起灵的日子,哀乐声在空中回荡,如泣如诉。孩子爸一听到那悲切的音乐响起,便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悲痛,扑倒在棺木之上放声大哭。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滴落在棺盖上,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哀伤。而我,这个曾经与老太太朝夕相处了近二十年的儿媳,如今却已成为了一个“外人”。身着一袭白色的孝服,静静地站立在人群之中,默默地流着泪。眼中的泪花闪烁着过往岁月中的点点滴滴,那些温暖的瞬间此刻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令我心痛不已。

    随着送葬队伍缓缓前行,老太太最终被安葬在了家族墓地中。葬礼结束后,人们渐渐散去,各自回归到原本的生活轨道。为了生计,大家都继续忙碌着。就连公公,也在默默收拾好行囊之后,锁上了家门,踏上外出打工之路,留下空荡荡的房屋和那份深深的思念。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这一眨眼间,竟然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二个年头!然而,每一年的中元节,那位慈祥的老太太都会如同设定好的闹钟一般,准时无误地出现在我的梦境之中。

    梦中的场景总是那么清晰而真实,只见她孤零零地端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眼神里透着无尽的孤独和落寞。那双眼眸湿漉漉的,仿佛随时都会有泪水滚落下来。

    曾经有很多次,当我面对这样的情景时,心中都忍不住想要对她说:“妈,咱们婆媳之间的缘分早就走到尽头啦!”可是,每当我的视线与她那充满期待的泪眼相对视的时候,再看看身旁那个由她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的儿子,以及她那一头凌乱不堪、早已花白的头发,还有她的目光缓缓越过自己的儿女们,最后傻乎乎地指着我说道:“我就只认得她,她是阿梅……”

    就在那一刻,所有原本到了嘴边、想要拒绝她的话语,瞬间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给堵住了一样,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紧接着,我的眼泪便不受控制地“唰”地一下流淌满了脸颊,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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