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很郁闷。从进入商君别院以来,这里地方就给人一种歪风邪气的感觉。
之前匠户在旁边极力补救,把所有荒唐事都解释成在炼丹。
嬴政也选择了相信槐谷子,说了知人不易。可是眨眼之间,就被打脸了,打得啪啪响。
炼丹,需要把农户的耕牛都骗走吗?炼丹,需要强抢民女吗?眼见为实啊这是。
嬴政回头看了看那个长得老实巴交的匠户,觉得一整天都被这家伙骗的团团转。
嬴政心中有些恼怒:“此人,面忠心奸,实在可恨。”
赵高见火候差不多了,小声对嬴政说道:“陛下,奴婢刚刚想到,槐谷子为谪仙。这名字大有深意啊。
嬴政问道:“有何深意?”
赵高说道:“何谓谪仙?犯错而遭贬谪之仙人也。由此可见,槐谷子在仙界,那是犯了错的。”
“以奴婢观之。槐谷子此人,本领是有的。仙酒、馒头、凸透镜,个个令人大开眼界。然而此人,身上又带着一些毛病,粗俗无礼,肆意妄为,喜欢敛财胡闹,今日又添了强抢民女的毛病。”
“奴婢猜测,他这是把仙界的毛病,带到凡间来了。或许就是因为这些毛病,他才被贬。”
嬴政点了点头,说道:“说下去。”
赵高接着说道:“陛下若对槐谷子放任自流。他恐怕就要东游西逛,浪费时光了。这样下去,何年何月能炼出仙丹来?陛下要帮他收收心。”
嬴政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朕应该把他叫到宫中去,命他在丹房炼丹。无论朕的身体有没有调理好。他先把仙丹炼出来。免得朕的五脏六腑,已经清洗干净,他的仙丹却迟迟拿不出来。”
赵高喜得眉开眼笑:“正是这个道理啊。”
嬴政看了赵高一眼,叹道:“还是你最懂朕的心思啊。”
两人在一问一答,缩着头站在角落中的老农面色茫然。他有点听不懂赵高和嬴政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他干脆不去听了。他满脑子想的,是自己家那几块良田。如今牛租已经交了,回去之后,就该去种田了。嗯,自己租的牛很壮实,也许可以用它开垦几亩荒地。
农户正美滋滋的想着,就听到大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声。
原来李水和李信已经逃到了商君别院里面。两人进来之后,立刻命令匠户们紧闭大门,然后手持棍棒在屋顶、墙头上警戒。
只要淳于越的人敢靠近,立刻泥土瓦块伺候。
眨眼之间,商君别院变成了打架斗殴的场所。李水这个谪仙人,李信这个大将军,都变成了流氓头子。
淳于越乃当时大儒,不好与他们对打,于是骑着马远远的喝道:“李信,你赶快将人交出来,看在李姬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
李信没说话,他正拽着绳子,试图把一个劲挣扎的竹儿给绑住。
李水喊道:“快走,再不走泼粪了。”
淳于越气的脸色铁青,拽着马向后面退了退。
李水正在得意,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冷冷的叫了一声:“槐谷子。”
李水有点纳闷,这声音有点耳熟啊。他下意识的回过头来,看见院子里面站满了秦兵,而在小楼上面,嬴政正脸色铁青的看着他。
李水心中一慌,差点从墙头上摔下来。他随手扔掉棍棒,一脸干笑着说道:“陛下,你怎么来了?”
李信刚刚把竹儿捆好,忽然听到李水这句话,顿时吓了一跳。随后他就发现,今天的商君别院,有些不对劲。
刚才急匆匆的进来,根本没来得多看,就转过身去应付淳于越。
现在总算有点时间,好好打量商君别院了。李信这才发现,陛下已经来了。
陛下确实来了。他缓步下楼,走到李水和李信面前。
李水缩了缩脖子,因为嬴政的脸色实在不好看。李水总觉得,嬴政要打自己的耳光。
嬴政看着他们两个,冷冷的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他所问的,自然是竹儿的事。
竹儿被绑成了粽子,嘴里也塞着破布,一脸惊恐,却说不出话来。
李水干咳了一声,说道:“这个……”
他很希望把竹儿扯到炼丹上面去,可是这种解释实在是太牵强了,不好操作啊。
这时候,李信说话了。他一脸诚恳的说道:“我们在玩耍。”
嬴政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玩耍?”
李信很肯定的说道:“是,这是一种将人绑起来的游戏。在楚地很流行。槐谷子教我的。”
李水差点晕过去。
嬴政觉得手有点痒,他很想像李水那样,左右开弓,打这两个混蛋几耳光。但是帝王的威严,让他忍住了。
嬴政淡淡的说道:“绑了。”
有两个亲兵将李水和李信绑了起来。五花大绑,和旁边的竹儿简直一模一样。
嬴政又淡淡的说了一句:“放了。”
秦兵也是聪明人,立刻心领神会,把竹儿给放开了。
让李水意外的是,竹儿脱困之后,并没有大呼小叫,指责自己,而是向嬴政行了一礼,就退到旁边了。
嬴政问道:“你是何人?他们为何要抓你?”
竹儿说道:“奴婢是淳于博士府中丫鬟。这位槐大人与李大人,曾经在博士府中做客。偶尔撞见了奴婢一次,便出言调戏。幸赖博士解围,奴婢才得以逃脱。不料今日这二人忽然闯入府中,抢了奴婢就走。”
嬴政看着李水和李信:“谁是主谋?”
李水和李信同时用下巴指了指对方。
李信一脸不满:“槐兄,大丈夫敢做敢当啊。”
李水说道:“扛起她逃出淳于府的,是你吧?放在马上,一路抓回来的,是你吧?将她绑起来的,也是你吧?”
李信急道:“抓她的主意,不是你提出来的吗?”
嬴政大怒:“够了。你们二人,真是荒唐,无可救药。”
李水和李信都不说话了。
竹儿是丫鬟,不是民女,这样一来,罪过好像就没那么大了。再加上她是淳于越的丫鬟,淳于越和李信又有莫大的关系。
这,基本上可以归类为内部矛盾。
现在嬴政依然很生气,但是生气的主要并不是强抢民女。他生气的是槐谷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这时候,商君别院的大门被打开了。淳于越带着人,疯狂的冲了进来。
进门之后,淳于越顿时有点懵,心想:“陛下怎么在这里?槐谷子请来的?为了抓走竹儿?他知道竹儿的身份了?”
不过,很快淳于越就发现,李信和李水是被绑起来的。他顿时就松了口气,看样子陛下不是这两人请来的。而是他们运气不好,劫走竹儿,但是被陛下给撞见了。
嬴政淡淡的说道:“为了一个婢女。三个朝中重臣,从咸阳城内,追打到商君别院。成何体统?”
淳于越连连告罪,告罪完了,就想要把竹儿给领回去。
李水一看这情况,顿时急了。今天费尽心机,好容易把这女子给带来了,岂能让他弄回去?
于是李水干笑了一声,说道:“今日陛下大驾光临,淳于博士也不请自来。我若不款待一番,岂不失礼?请陛下赏光,由臣摆下宴席,举杯同乐,如何?”
赵高偷眼观察着已经被绑成粽子的李水,心中纳闷:“这家伙怎么做到的?已经被绑成这样了,还像是没事人一样,脸皮竟然如此之厚?”
嬴政淡淡的对李水说道:“槐谷子,朕今日发现你行事乖张,炼丹一事,一拖再拖。故而,你不要再住在商君别院了,随朕回宫,在丹房炼丹吧。”
李水心想:“这是要软禁我啊。是哪个王八蛋给我下了谗言?”他一边想着,一边自然而然的看了赵高一眼。
李水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道:“天子有命,小臣岂敢不从。然而臣住在商君别院,已有月余,骤然离去,不胜伤感。请陛下准许,令臣在商君别院,摆下最后一次宴席,作为纪念。”
嬴政点头答应了。
李水松了口气:“肯留下就好,一晚上的时间,怎么也够了。就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谁给我下谗言都没用。”
嬴政、赵高、淳于越等人都留下来赴宴。至于李水和李信,他们俩依然被绑着。
嬴政似乎是忘了,也有可能是故意忘了,一直没给他们松绑。
于是其他人在宴会上饮酒作乐。这两人就在旁边站着。
酒宴上,匠户们按照李水的吩咐,先上了几道菜,然后就送上来了兑了水的仙酒。
这酒保留了白酒的香气,又不那么易醉,而且能给人千杯不倒的幻觉。很适合嬴政这种帝王。
白酒之后,就是饺子、包子、烧饼……层出不穷的美食。
赵高吃的大开眼界,觉得今日不虚此行。
嬴政也吃的很满意,忍不住说道:“若槐谷子能将做饭的心思,用在炼丹上面,那就更好了。”
李水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趁机说道:“臣一直殚精竭虑,炼制仙丹。陛下何出此言啊。”
嬴政有些不快:“你骗走了农户的耕牛,是为了炼丹吗?你抢走了淳于越的婢女,也是为了炼丹吗?”
李水理直气壮的说道:“正是。”
嬴政一听这话,心中的火气顿时上来了。心想:“今日已经被匠户骗得团团转了,难道你槐谷子,还要来骗我?”
嬴政盯着李水,说道:“好,那朕就听听,这两件事,与炼丹有何关系。若说不上来,朕必定重罚。”
嬴政恼火之下,已经下定决心了,若李水再敢胡说八道。那就让他见识一下大秦的刑罚。只要不伤他性命,让他好好开开眼界。
李水早就问过耕户了,知道嬴政为什么事生气,他清了清嗓子,说道:“陛下,草木有荣枯,人有生死。天地已分,仙凡有别。想要超脱生死,由凡人成仙,这是逆天而为。强行飞升,必遭雷罚。”
嬴政大吃一惊:“雷罚?”
李水很肯定的点了点头:“是。天命不可违,逆天而行,天岂能不怒?天上电闪雷鸣,即天之怒也。”
嬴政面色苍白,像是一瞬间被抽空了身子:“故而,朕服用仙丹,飞升仙界。反而会被天雷击中?”
李水点了点头:“这便是臣为何迟迟不开炉炼丹。”
嬴政沉默良久,低声问道:“此事,为何不早日告知朕?”
李水说道:“臣,不想让陛下失望。”
嬴政确实失望了,很失望,不仅失望,还有些愤怒。
李水看他就要爆发了,连忙说道:“不过,此事可以破解。”
嬴政的心情像是在过山车一样,连忙又问:“如何破解?”
李水说道:“昔日黄帝乘龙升天,并未遭遇天怒,何也?顺应天时地利人和而已。”
“如今陛下顺应天命,一统四海。天时地利,已然齐备。唯独人和,尚有欠缺。”
“因此,臣醉心农事,就是为了让我大秦五谷丰登,人人安居乐业,成尧之乡舜之壤禹之风。我大秦,犹如人间仙境,即便是仙人,也津津乐道。”
“到那时候,陛下作为天下共主,受千万百姓敬仰。可以择一吉日,服用仙丹,飞升仙界,也就理所当然了。”
嬴政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朕见你整日忙着种田卖酒,唯独不炼丹。不过,你既然要令我大秦人人安居乐业,为何又骗走了农户的耕牛?”
李水干咳了一声,对匠户说道:“将今日那老农叫过来。”
老农根本就没走。匠户见李水被绑起来,就意识到这老农闯祸了,所以将他扣留在商君别院了。
老农战战兢兢的进来,一脸畏惧的看着宴会上的大人物。
李水问道:“我问你,我买你的牛,用了多少钱?”
老农说道:“两千钱。”
李水又问道:“我将牛租给你,你每年交租多少?”
老农说道:“五十钱。”
李水又问:“一头牛,可以活多少年?”
老农想了想,说道:“十年算是高寿了。”
一头牛,如果精心饲养的话,应该可以活过十年。但是这是理想状态。没有哪个农户,会喂养一头不能干农活的耕牛。因此,十年,算是耕牛寿命的极限了。
嬴政听到这里,不由得咦了一声:“十年?每年五十钱。槐谷子,你买牛用了两千钱,租牛却收回来五百钱。你可亏了一千五百钱啊。”
李水说道:“陛下英明。臣确实亏了一千五百钱。然而臣一人的亏损,却让咸阳城附近的百姓,多了一千五百钱,添置新衣,修补房舍,吃几顿饱饭。臣亏的心甘情愿,乐不可支。”
李水大言不惭的说着这番话,心中却在想:“当初我只买回来了几百头牛,现在却租出去了三万头。而且不用负担草料,我赚大了好吗?不过中国有句古话,叫闷声发大财,我是不会告诉你们的。”
赵高有点不敢相信,自言自语的说道:“心甘情愿亏损一千五百钱?莫非,你还是大善人不成?”
李水还没说话,那老农就说道:“槐大人,当然是大善人。”
赵高愣了:“方才你还在指责槐谷子,令你们买不到耕牛……”
那农户忽然向李水连连行礼,后悔莫及的说道:“槐大人,小人可没有诋毁大人啊。是这位大人欺骗了小人。”
农户指了指赵高:“这位大人,故意引诱小人回答一些问题。那些话遮遮掩掩的,被他添油加醋,仿佛我在诋毁大人似的。”
赵高脸都绿了。
老农眼圈泛红,说道:“十里八乡,谁不知道大人是大善人?”
“大人把耕牛租给我们,其实几乎等于送给我们了,还要额外给我们一千五百钱。”
“除此之外,还有那些肥羊,家家户户领到了两三只,一年只要交二十个秦半两的羊租。可一年下来,大羊生小羊,这生下来的小羊,却是我们的。这价值何止二十个秦半两?”
“我等苦了一辈子,自从槐大人来了,忽然觉得这日子还有些盼头。如今大人又派出去了一些人,传授他的代田法。”
“小人忽然觉得,以后的日子,定然能吃饱,能穿暖,或许也能像大户人家那样,喝豆羹的时候,可以在里面放上一两滴猪油。”
赵高有点无语:“谁告诉你,大户人家是这么吃饭的?”
嬴政叹息道:“满朝文武,整日说要平定天下,要百姓安居乐业,要建成尧舜盛世。嘴里面滔滔不绝,奏折动辄上万言。可全都是空话。”
“朕今日在槐谷子这里,却看见他在做这件事。槐谷子,埋头行善,却不声张。此人,谦虚谨慎,品格高洁。”
赵高听得有点怀疑人生,心想:“槐谷子,谦虚谨慎?品格高洁?”
不过皇帝给下了定义,赵高也不敢反驳,只能躬身听着。
嬴政淡淡的说道:“松绑吧。”
槐谷子身上的绳索被解下来了,美滋滋的坐了下来。
后面的李信一脸幽怨,低声说道:“槐兄,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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