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片柳絮随风飘摇,伴着摇橹声与船夫的小调,穿过船舱,飘过少年的笔尾,落入灰发女孩小小的掌心。
“叟曰:旬余前自淮州返,暂止寺前……虽已至冥中,盖非欲成仙,欲为人也。”
宋亦写完最后一行字,吹干墨迹,收起书稿,带着灰姑娘走出船舱,随着微微摇晃的江船,放任思绪飘飞。
从明枝山下来后的第二天,宋亦就在广聚楼与司葵作别,坐船前往江州。
江上行船,对宋亦来说也是一件新鲜事。
白天可以欣赏两岸春景,教灰姑娘读书认字,顺便写下这段时日的见闻。
停船休息时,还可以在江上当钓鱼佬,煮些鱼粥来吃。
就算宋亦一直空军,只能钓上些小鱼,也可以用油煎了,佐些当地人用山泉水和甜高粱酿的芦稷酒。喝多了就往船头一躺,看着满船清梦压星河。
偶尔也会靠岸,和灰姑娘采些茭儿菜做雕胡饭,或者挖些荸荠当零嘴吃。
如此行船五天,宋亦完全没有觉得无聊,反而多了些游山玩水的自在。
灰姑娘也是如此,从她记事起就没从山上下来过,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第一次看到大江时,还扯着宋亦的袖子,惊叹着“好大的小溪”。
“中午停船时上了两尾鲜鱼,一会儿摘些莼菜一起,给先生煮汤喝。”
船夫见宋亦出来透气,憨厚一笑,带着大周百姓对道士和读书人特有的尊敬。
宋亦口水都要下来了,赞道:“船家做的鱼汤,定然味道极好。”
船家谦虚笑道:“也只占了个鲜字,味道跟江州城里的那些酒楼可没法比。”
宋亦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要去对比一番。不知从此到江州还有几日行程?”
“不远了,要是像今天这般风平浪静,用不了三天就能到江州,不过今天却是不能再走了。”
宋亦看看天色,奇怪道:“前几日太阳已经落山,船家尚且点着渔火摇橹。今日还不到傍晚,为何不能继续行船呢?”
船家道:“先生有所不知,前面那段水域,只能在白天行船,晚上却走不得。”
“哦?是因为前面礁石众多,还是有官府规定呢?”
宋亦摸了摸下巴,难道古代也会在道边立个牌子,写着几点到几点单行之类的。
“都不是。”
船夫摇头道。
“前面这片地方叫连水浜,每年春天的这个时候,都有河伯娶亲的风俗,将附近十里八村的妙龄女子放在船上……”
宋亦不悦道:“竟有如此野蛮邪恶的祭祀,当地官府难道不管吗?”
“……在船上跳舞作歌放花灯。”
船夫说完后半句话,面带疑惑地看着宋亦。
“……咳咳,我理解错了,我还以为有个姓何的老伯每年春天都要娶新老婆呢。”
船夫摇头道:“这地方的村子拜神上供,都是以庆祝的方式进行祭祀。像献祭童男童女这种,我们这边可是万万不做的。造了那种孽,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死了都埋不进祖坟哟。”
宋亦的脸微微发烫,感觉自己是话本子看多了。
以活人祭祀河伯这种陋习,在大周之前的朝代基本就没有了,只有一些化外野人,才会动不动就杀两个人祭天。
再说河伯也不愿意看到这种陋习。
人家在洞府里吃着河鲜火锅唱着歌,突然漂过来两具泡浮囊的尸体,还用死鱼眼瞪着你,这谁能还有胃口啊?
不发大水淹了村子,已经算河伯脾气好了。
“听船家说,既然不是河伯作祟,又是何缘故呢?”
船夫叹了口气道:“坏就坏在这习俗上了。几年前,村里来了个光头壮汉,自称王将军,看见江边歌舞祭河的妙龄少女后,就强抢了去。”
“村里的丁壮们纷纷拿柴刀和锄头砍他,可那王将军不仅刀枪不入,而且力大无穷,抡起拳头三下两下,就把村民们打得骨断筋折。”
“他还放下话来,以后每到春天祭神的时候,都要给他送上酒肉和妙龄少女,否则就让这江上的船一个都过不去。”
“村里人不信邪,第二年也不祭河伯了,把女儿全藏了起来,家家门户紧闭。王将军果然大发雷霆,不知用了什么办法,一天之内,江上就翻了二十多条船,弄得大伙谁也不敢行船。可咱们这些在江上跑生活的苦哈哈,都是手停口就停,长此以往,岂不是都要饿死?”
“江州的官差和钦天监的大人也来过,却压根找不到那王将军的踪迹。”
“村里人没办法,也只好抽了签,推出去两个倒霉的姑娘,老老实实送上酒肉,这才让王将军消停些时日。”
“眼看又到了祭河伯的日子,江上莫名其妙翻的船也多了起来。白天行船还好些,翻了船还能游到岸上;可夜里翻船的人却大多都淹死了,据说是之前淹死的人化作水鬼,在下面拉人垫背哩。”
灰姑娘像听了鬼故事的孩子,紧贴着宋亦的腿小声说:“我们的船会翻吗?灰姑娘不会游泳……”
“放心,没人敢弄翻我们的船。等会儿靠岸,咱们就一起去见识见识,那王将军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灰姑娘点点头道:“在岸上我就不怕他了,万一打不过,我就带着道士钻洞逃跑。”
宋亦安慰地摸着灰姑娘的头,心中却冷笑一声。
大周王朝哪个将军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干?至少也要立些名目,哪怕花点钱呢,也花不了多少钱。
闹出人命来,苦主告到官府,估计第二天就被军法从事,头悬北阙了。
抢了人、砸了船,如此嚣张还能逍遥法外的,大概只有金将军和雷电将军(?)罢。
这劳什子王将军能在江里搅风搅雨,还让官府找不到他,多半是修炼成人的大妖。
那样一来,就和宋亦专业对口了。
宋亦思考的过程中,小船又往前行了一段。江岸两边停靠的船也慢慢多了起来,看样子都是准备在此过夜,等明天天亮再往前走。
宋亦打定主意,对船夫道:“劳烦船家,在前面那条小路边靠岸。”
船夫道:“便听先生吩咐,莫不是嫌坐船累了,想要下去走走?”
宋亦笑道:“正是要舒展一番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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