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禾见案上还有一枚玉螭砚台,吃力地将手伸过去。
就算陛下治她一个弑君之罪,她也要先逃过这一劫。
可惜司马策快她一步,将那砚台随手挥到地上去。
“陛下不如杀了微臣。”
易禾咬牙说出来这句。
实在是她手边连根木簪都没有。
否则抵在颈上以死明志,也比现在口空起誓要来得有效。
司马策阖了阖眼,微微叹息一声。
再睁开时已经满目清朗,他直起身,朝她伸出手去。
易禾没躲及,被他一把扯了起来。
“朕险些以为,你要跟朕坦白了……”
这话说到半截,忽而转了话头:“既然横竖都是死罪,你为何要拒绝朕?”
易禾没琢磨明白这句话,她现在脑中混沌一片,什么都琢磨不出来。
“微臣不知,只知石赟何辜。”
司马策笑笑没有说话,又扯了她的袖子,拉着她疾步走到门后。
这里立着一面照衣大镜,是陛下整理仪容所用。
此时里面却映着易禾的身影。
玄色衣袍,青丝如瀑,隔着烛光,纱衣里面是纤腰一束。
铜镜模糊,又是夜里,照不清她唇红齿白,色如桃花。
“你自己看看你这个样子……”
“你府中的随侍若非家生或死士,任谁看到你这副模样,大晋的朝堂,你就别想呆了。”
易禾仿佛有些明白了陛下的用意。
只是明白这个用意之前,她想到了另一桩事。
一桩性命攸关的大事。
还未及问,司马策已经理好了龙袍:“你先在此稍待,朕马上回来。”
……
司马策出去后,易禾烦躁地扯了一把头发,今晚的事千头万绪,眼下一时是理不清了。
她开始在房内徘徊,想要找个趁手的物件。
万一司马策再发昏,必得让他吃点苦头。
这是第一桩要紧的。
此时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易禾赶忙藏到角落。
一只手从门外伸出来,将她的官帽和玉簪搁在地上,然后又悄悄将门掩了。
透过那片茱萸色的衣角,易禾知道是娄中贵的手笔。
无有闲暇容她多想,她忙将头发束好,又将官帽端正戴了。
对着大镜扯平了官衣上的褶子,又小心地将几根碎发塞进笼冠里。
而后束手立于案旁,仍像每次面圣时一个样。
……
司马策果真很快回了。
只是神色阴沉,有些不悦。
“燕国的使臣一行,方才提前偷偷溜走两个,不知有何祸心,明日还要再看。”
这事易禾插不上手,只能答:“是。”
房内一时无声,司马策扫了扫案上被易禾收拾好的文房。
有些无力地抹了抹额头。
“石赟未必可靠。”
易禾揖礼:“总比微臣连个侍从都没有要强些。”
“朕再重新为你寻几个人。”
“陛下的人每天轮番往微臣府邸跑八趟……还要寻?”
司马策哽住,小声骂了句:一群废物。
……
易禾心中稍稍松了口气,陛下一蹙眉骂人,帝王的威压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她固然对此生畏,但远没有方才他眸中欲念丛生看起来可怕。
“朕答应你。”
易禾忙行了跪礼:“谢陛下。”
她起来后决定不再请旨,便引身退了。
只差一步就迈出房门。
“站住。”
易禾只好远远地停了步子,再行礼。
“今日是朕……”
“今日陛下喝醉了,微臣也不记得,微臣告退。”
……
易禾出了御书房,疾步走在宫道上。
此间起了一阵风,她扶了官帽小跑,一口气跑到中门处。
石赟见她气喘吁吁,上前迎了几步。
“大人如何这般惊惶?”
易禾看到他好端端立在她面前,不由笑出声来。
“让你见笑,本、本官怕黑……”
石赟却没有笑,反倒认真问了一句:“那下次大人深夜面圣,可否请陛下寻个内侍送送大人?”
“好,多谢你。”
……
车轮辘辘碾在天青石上,石赟还是不太习惯与她同乘。
她今日也并没有邀他。
这个时节,倏然让她想起了几年前的光景。
那日陛下在含章殿设宴,太常寺卿年迈,让她代为百官敬酒。
彼时她乃五品太祝,与少卿和赞礼郎一同侍宴。
那日饮的是桑落酒,她粗略算过,至少饮了整整十二盏。
只因太常卿下个月就要致仕,而宴前他招了易禾去了他的公房。
“今日是本官最后一次参加宫宴,也算是给老夫几十年的仕途一个交代,若易大人能代老夫圆满此局,老夫定向陛下力荐你接管太常。”
一个三品要职,对满朝无一朋党的易禾来说,效用不言而喻。
是以她那晚颇为卖力,直喝到脚下无根,浮行无力。
偏偏陛下点了她的名去御前侍宴。
她在袖中猛掐了几把大腿根,这才稳稳当当地替陛下斟好了酒。
司马策趁她附身倒酒时,在她耳侧低语:“柳大人前些日子给朕递了奏疏,连同大中正一起,举荐少卿掌管太常寺。”
易禾蓦地一愣,随后应道:“是,陛下。”
“你身为……小小太祝,这些酒喝下去,至少三日身子不适,衙门的事你一旦应付不得,就别想着再往上走了。”
易禾强忍住眼泪,依旧垂首:“谢陛下关怀。”
“你先去偏殿,这里用不到你。”
偏殿里,范轶正在里头候着,见是她来,颇吃了一惊。
随后笑道:“往日陛下应付不迭那些臣工们敬酒,就会来此处来避一会儿喝口茶。既然今日大人来了,合该这茶有了着落,大人您就在这儿安稳地喝上一盏,稍作歇息。”
范轶这番话说得熨帖,让她无法拒绝,一仰头将一盏热茶灌进了喉咙里。
……
而今,范轶没了。
陛下也不再体贴。
她今夜在御书房受尽夹磨和屈辱,未必比范轶强到哪里去。
车子驶出禁苑,易禾将头埋进袖中,无声哭了一路。
趁着车子进朱雀街前,她已经将眼泪拭干。
今夜有些月色,她担心下车时,被石赟看见面上的泪痕。
陛下方才虽然昏聩,有句话却说得极对。
一旦被人堪破了身份,大晋的朝堂,她就别想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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