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三看书,墨燃丹青!
山月绝尘而去,程行郁在灌丛站立许久,方缓缓蹲下,将燃尽的铜盆收拾清楚后缓行转身,隔了一会儿想起什么来,蹙眉向山月离开的背影看去,歪头似有几分疑惑。
他莫名觉得山月有些面善,像是在哪儿见过。
原地愣了一会,冷风来袭,寒气入单衫,长驱直入侵袭病体与残心,程行郁揉揉胸膛:莫不是病灶入脑,竟致老眼昏花——明明一个动辄握刀喊杀,冷着一张棺材脸,时刻预备斩草除根;一个只知瞪圆大眼,如咸鱼一条,能躺不坐、能坐不站、能站不走截然不同之二人,怎可混为一谈?
昨日可能吃错药了,程行郁暗忖。
山月径回绣楼,绣楼嘈杂喧嚣,王二嬢和周狸娘背靠背、肩并肩靠在墙壁听墙角。
山月问:“怎么了?”
二人转过头,同步手指贴嘴唇,作一个嘘。
山月:她在外面忙着杀人的时候,这两人倒是偷偷摸摸建立起了默契。
绣楼静谧,少女熙熙攘攘的笑声里含有冲天的恶意。
“你说你图个甚?”是一楼东厢的程晓之,靠在窗棂边,手里抓了把上次王二嬢没吃成的瓜子:“大庭广众把自己交代出去,跟大少爷不明不白地牵扯住,以为能飞上枝头变成我们的老鸨呢!结果呢”
程晓之把瓜子皮往林越越脑门一扔,笑嘻嘻:“二房得了两间药房,何窈娘跟着她姑姑享福去了,楼上那个更了不得,随时进出外厅书房,时时刻刻跟在大少爷身边,不是房里人,却比爱妾还受宠。”
噢,姑娘扯头花。
不好看。
山月扭头准备进去洗漱,转身进去嘱咐王二嬢明日要搬东苑,还要接黄栀,却听楼下又传来一腔温温柔柔的声音。
“是的呢,听说大奶奶被气得回了娘家,照大少爷的性子,多半要看在老泰山的面子上哄回来的。等哄回来了,姐姐,你说大奶奶会怎么处置越越呀?”
声音发出一阵轻笑,“一个破了瓜的姑娘,要么被卖到窑子去,要么被草草嫁给府里的小厮鳏夫,我记得蒋门房婆娘死了十来年了,就想找个年轻姑娘暖被窝呢!”
温柔的声音,像一把抽丝的软刀,看上去似蚕线,实则见血封喉。
“我要是越越姐,我今晚上就去跳湖,水里多干净呀那蒋门房门牙都是黄的,夏天吃桃子,一口咬下去,牙垢贴在桃肉上,啧啧啧,真恶心呢”
声音撒着娇:“姐姐,要不咱们去给越越姐找把快刀吧?她舒坦了结,也算一桩好事了。”
山月抬起的脚顿住。
王二嬢“嗤”一声:“狗日的,姑娘家心子真黑,怂起别个去跳楼。”
周狸娘有些可怜道:“林氏这几日,日日被这两姐妹挤兑,说前几天包袱都收拾好了,只待大少爷接他来,谁知大少爷迟迟没动静,林氏几天没好好吃饭了,就怕一根白绫悬了梁。”
偏生这程家姐妹还这么刺激她。
姑娘家哪有什么生死仇怨啊非拿言语逼人去死。
周狸娘往山月身侧缩了缩:还是她们家山月好,逼她死的时候,还想着大家一起同归于尽呢!
山月微微抬起下颌,伸手理了理衣襟口,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蹬蹬”下了楼。
一楼楼间狭窄,中庭摆了一缸老瓷碗莲,立秋后盼立冬,碗莲花谢,莲叶枯黄,只剩白水浮绿苔,盈盈透着几分萧索。
山月下楼,气势汹汹。
程晓之嗑着瓜子刚想讽刺两句,却见山月几个跨步就至妹妹巧之眼前,只见她撩起袖子,一言不发地单手掐住程巧之的后脖颈子,如同掐一只小猫儿似的,轻飘飘地拎着就往碗莲老缸处拖!
“你作——”程晓之瓜子一丢,还未来得及开口。
便见贺山月面无表情地提起程巧之的脖子,就把她整个头往绿苔藓水里塞!
“咕噜噜噜!”程巧之拼命挣扎,鼻腔瞬时涌进恶臭的死水!
快要窒息了!
程巧之双臂展翅,“啪啪啪”拍打在缸子上!
山月双手猛地向上一提,程巧之如溺水的家狗,半眯着眼,张大嘴,疯狂往里吸气!
不待所有人反应,山月又将程巧之塞进水里再提起,如此反复两个来回!
程晓之一冲上前便要帮妹妹,却被一双铜墙铁臂钳住肩膀,耳边传来平仄不分的讨厌的川音!
“莫去莫去——那个缸子小,揉不进两个头。”
王二嬢笑眯眯,顺手摸上程晓之的脑壳:“你们两个大头姐妹花,脑壳好大哟,像只蝌蚪儿,下回二嬢给你们买个大缸子,大头姐妹花,有福一起享,都去洗头都去洗头。”
周狸娘怯生生地两个手指揪住程晓之的衣角,也算参战了。
三个来回后,程巧之气喘吁吁地被山月扔到地上,头发散乱地贴在面颊旁,绿水混着苔藓从发尖滴落,整个人狼狈又臭烘烘,程巧之从愤怒、震怒到恐惧、屈服,渐渐缓和过来,看罪魁祸首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居高临下俯视她,不由张口便哭:“你——”
山月一巴掌拍在程巧之头上,发出响亮地——“啪!”
“你——”
“啪——”
“你——”
“啪——”
形成了极富节奏感的乐声。
周狸娘:虽然这么想有些不道德,但,还怪欢快的呢。
程巧之终于闭嘴,只剩下怨毒一双眼和猩红的一对眸。
此时的绣楼,已里里外外围了七八个丫头、婆子。
山月从衣襟口掏了一只小巧的对牌出来,竖在手中,展示一圈。
目光所及处,丫鬟婆子均瑟缩一下。
“俗话称,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区区不才贺山月,如今拿的是程家后宅的对牌,侧门放行、小笔银钱支用、赏罚评判都在我手里。”
山月将对牌丢给王二嬢:“一个时辰之前,大少爷给的,一些有头有脸的管事和老嬷想必已经知道了,我如今费事再说一遍,是谨防有人不知道,触了我的霉头。”
周狸娘探身递去一张素绢帕供山月擦手。
山月抬眸,朝其挑眉,若有若无地勾了勾嘴角。
周狸娘发誓,如果她有尾巴,但凡她有尾巴!她必定摇得比狗尾巴草还快!
山月适时顿了顿,慢条斯理擦手:“巧之姑娘,不巧得很,绣楼也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大奶奶一天不回来,你就得在我手下讨一天的生活——都是寄人篱下的可怜虫,你又何必怂恿林越越求死?”
程巧之心惊胆战地看了那方对牌,竟不敢相信贺氏这样短的时间里,竟然拿到了程家的对牌!
“我没有!”程巧之条件反射地反驳:“是姐姐率先出言挑衅,我只是随姐姐玩笑两句,你不过是看在我孱弱娇柔,而姐姐身强体壮,选了我这颗软柿子来捏罢了!”
程晓之本还在挣扎,如今一愣。
姐妹两,谁是伥鬼,不在山月大老爷的审判范畴里。
山月冰天大老爷如今只想杀一只巧鸡,镇一镇程猴。
“你万恶,你姐姐不过是蠢。”山月慢条斯理:“放心,我打了你,就不打你姐姐了。”
程晓之:?
周狸娘软软地憋了个笑。
“你就不怕我去告你!”程巧之哭起来。
山月把素绢帕还给周狸娘:“你若不怕大少爷责骂,你尽可以去告我。”抬起眸子:“我知道,有一些人还不知道我是谁,没关系,大少爷知道我是谁就足矣。”
声音抬高:“现今,既是我管家,大家伙便帮帮忙,别犯在我手上,老老实实做事,安安分分当人,我的话得听,不听从我的话,就是不听从大少爷的话,不听从大少爷的话,这程家也没必要再呆下去了——听话的,好好干的,我自会保你!”
众人眼光齐刷刷移向王二嬢。
这老婆子袖口怎么金灿灿的?
她戴了啥?
莫不是黄金镯子?!
这就是跟着干的好处吗?
山月的声音再次抬高:“听清楚了吗!”
“是!”
围观的丫头婆子像被打了鸡血,异口同声。
山月拍了拍巴掌,人群散去,王二嬢松手,程晓之惧怕地瞥向贺山月,程巧之柔弱地躺在地上,一手抹泪一手揪衣角,山月看了眼程晓之,轻飘飘道:“凡事长点脑子,莫让所有脑子都长到你妹妹头上了,大头姐妹花。”
说完便撇开程家姐妹,提脚进了内屋,看林越越蜷缩在角落,双手抱膝,浑身发抖,头埋在膝盖间,青丝凌乱,身上还穿着那日的素麻孝服。
门关上,山月蹲下身,单手将林越越下颌抬起,眸光意味不明地从她的脸颊一寸一寸爬过。
是很像啊。
嘴巴、鼻子和眼睛都有两三分的相似。
数个两三分组合起来,晃眼看去,竟凑成了六七分的形似。
山月努力让自己的目光变得平静。
她与程行龃、人与兽,最大的不同,就是自己为自己的过去买单。
绝不会将报复与喜爱,投射到无辜的替身上。
“你且等等。”山月轻声:“大少爷现有要紧的事做,让我告诉你,且等一等,最少五日,最多八日,大少爷心里的石头落地,自然也就会想起你来。”
林越越眼中骤然迸发出摄人的光亮:“你说真的?!”
山月颔首:“我没必要骗你。”
林越越呜咽着绽出一抹笑,顿了一瞬,又警惕地看向山月。
“她们都说,你是大少爷的新宠”林越越目光闪烁。
宠,宠你个大头姐妹花。
山月缓缓站起身,寻了个杌凳坐下,预备给自己倒水,却见杯底蒙了一层灰:“不是所有女人都想当男人的新宠——我是管事,做的是大少爷左膀右臂,你无需防备我——你也算是在大少爷亲爹跟前过了明路的,待大少爷缓过来,便是在孝期无法纳妾,却也不肯再让你不明不白地蜷在这绣楼里挨人嘴刀子了。”
山月说得直白,林越越却终于放心,放心之后便是委屈的释放。
“我原以为大少爷不要我了”林越越仰头哭:“大少爷一向对我们这些绣楼姑娘很好,但他对我向来是最好的不是在明面上的温柔,是暗地里为我置办冬衣、买胭脂水粉、买糕点,陪我吃茶摘花我是不一样的!我就是不一样的!大少爷对我真心以待,我才敢众目睽睽之下豁出去帮他!”
多日来的委屈与压抑,在得到山月传话的瞬间尽数迸发!
林越越赌对了!
她赌的就是,她一颗真心换真心!
山月面上平和,手上却烦躁地将杯底的灰拂去,深吸一口气后,摁住情绪激动的林越越:“如今大奶奶回娘家,也算是个契机,纵然大少爷想着你,可爷们在外面闯荡,日日夜夜事多繁杂,哪里时刻能记起你?”
山月顿了顿:“你若信我,你就按我说的做。”
林越越哭得喘息,抽了几下方平复下来:“做,做什么?”
山月单手将林越越罩在脑门前的刘海儿撩起,长的别在耳后,短的便暂藏在鬓发里,将其摁在铜镜之前,伸手拿起一管描眉的青黛,刷刷几下将林越越又细又长的远山黛,化成粗放的、毛茸茸的粗黑眉。
林越越登时脸色煞白:“我,我额头短,不适合这样的野眉毛!”
这样的眉毛好丑呀!
像压根没修过似的!
跟深山老林里出来的野人似的!
哪有远山黛那么优雅漂亮呀!
山月并不理会,单手掌住林越越的肩,拿了螺钿漆制单盒装的胭脂,打开一看,却是红艳艳的嫣红。
山月转手揉了一簇白细粉进去,想了想又加了一抹鹅黄的粉末,几番调和,制成了粉嫩清淡的天粉色。
山月用手掌抹了一层嫩嫩的、好似要长出细小绒毛的粉胭脂来,小心翼翼地擦在了林越越的眼下和腮边,而非两腮正中。
铜镜之中,舍弃刘海的林越越,拥有了粗放又倨傲的黑眉和因食物精致、搭配优良而气血充足的粉色脸颊。
整个人从六七分的相似,变成了七八分的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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