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朱杀过很多人。
其中不少是贪官,也有不少是曾经追随他的功臣勋贵。
老朱的心很狠。
杀起人来,毫不手软。
但老朱从来不杀自己的儿子和孙子。
不管他们犯了多大的错,都不会杀!
老朱唯一重重惩罚的亲人,也只有侄子朱文正了。
可还是没有杀他,只是将其软禁了而已。
朱文正死后,老朱还将朱文正的儿子朱守谦封为靖江王,世袭罔替。
从此成为大明唯一的非太祖血脉王族,一直传到明朝灭亡。
以老朱的性格,朱允炆不管犯了什么错,都不会将他怎么样。
当初朱允熥敢站出来,公然在朝堂上向老朱讨要储君之位,固然是因为迫不得已,但也是清楚老朱的性子,才敢这般行事。
若是换一个皇帝,比如唐玄宗。
那他无论如何都不敢这样做的。
否则,脖子上长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现在到了对付朱允炆的时候,老朱的性子,却成了对方的保护伞。
要老朱动他,不容易啊!
除非今日的刺客,真是他派的!
不顾骨肉亲情,丧心病狂,派人刺杀亲弟弟……
若是这些都坐实的话,恐怕老朱就真的再也容不得他了。
“以皇爷爷的精明,刻意栽赃,极有可能会被他识破,反而陷自己于被动。”朱允熥说道。
搞阴谋诡计那套,老朱才是真正的高高手。
和他玩,不怕翻船吗?
“不!”杨士奇微微一笑,道:“殿下误会了。”
“我辈君子,行事自当光明磊落,怎么可能去栽赃陷害别人呢?”
“那断断是绝不会做的事!”
朱允熥被一口气呛住,咳嗽了两声,道:“那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咱们要追查真凶。”杨士奇道:“经过追查,可以确认,除了朴家余孽之外,再无别的真凶。”
“至于谁是朴家凶徒的幕后指使者?”
他稍稍停了一下,脸上流露淡淡笑意,道:
“吴王殿下念及骨肉情深,不忍伤了兄弟和气,自然是不会去追究的。”
朱允熥的瞳孔一下子放大!
杨士奇似是自言自语般继续说道:“唯有不追查,那所有的疑点,就会悬而不解,又会不经意的指向献王殿下和吕妃娘娘。”
屋子里的烛光突然都晃动了几下。
明明门窗紧闭,不应有什么风吹进来。
可烛火太细,太容易自然飘动。
不甚明亮的光线,也随之摇摆。
“不止如此。”
杨士奇又笑道:“殿下的大哥八岁早夭,殿下的母亲生下殿下后,几日后便逝世了。”
“还有殿下的爹爹。”
“故太子感染风寒,在府中休养数月,终不见好转,不幸薨逝!”
“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未必就没有疑点。”
“而这世间的许多事,是不需要证据确凿的。”
“很多事,根本无须查明,也永远不可能查明!”
“不是每一件事,人们都能知道真相的。”
“公堂上三推六问,尚有无数冤案错案,何况是早已过去的事。”
“只要咱们随手撒下疑虑的种子,它自然就会在人的心里面,生根发芽。”
“人的心中,一旦有了疑虑,一切就不一样了。”
“此所谓,疑心生暗鬼。”
他停了一下,吐了口气,方轻轻说道:“当今皇帝陛下,素来便是一个多疑的人。”
朱允熥怔怔望着他。
这一刻,朱允熥忽然觉得杨士奇好可怕!
他并没有玩什么阴谋诡计。
他只是在操弄人心而已。
人心的变化,本身就是最大的阴谋诡计。
比任何阴谋诡计都更有效!
能历经五朝,四十年稳居内阁而不倒的人,果然能力非凡。
他如今不过二十几岁,便已有这份心机谋略。
可想而知,若是再打磨一些年月,又将到何等地步!
怪不得历史上的杨士奇,能四十年不倒!
还好。
他是自己人,为自己所用,而不是敌人。
他的谋略,都是自己的。
朱允熥道:“那就按你说的去办吧。”
“不过,千万记得,不要露出马脚!”
杨士奇微微笑道:“我什么都没做,又哪来的马脚可以露呢?”
朱允熥也不由得也跟着笑了起来。
杨士奇又道:“还有一条,殿下要在床上多躺几日,以示伤得较重。”
“杨某亦略通医理,深知头部的疾病,再是复杂难明。”
“纵是最高明的医家,亦不能下定论。”
“太医院的太医再强,也绝对看不出什么。”
“如此的话,陛下既会心痛殿下的伤势,又会感念殿下的仁义,而对殿下的那位兄弟嘛……”
杨士奇淡淡笑着,其中之意,不言自喻。
“好!”
朱允熥答应下来。
能借此解除朱允炆和吕妃的麻烦,在床上多躺几天而已,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忽然想起什么,便将退朝之后,与老朱聊天,向老朱进言的事,都向杨士奇细细说了一遍。
在朝堂上的事,在场者众多,早已传出来了,自然不用他再多说。
但后来的事,只有他和老朱两个人在场,杨士奇自然不可能知道。
杨士奇听他说完,拍掌赞道:“殿下当真非凡人也。”
“这办军事学院和实行双主官制的法子,委实天马行空,惊世骇俗,大胆却又巧妙万分。”
“有此两法,困扰数千年之久的武将专权问题,将能得到彻底的扭转和根治。”
“高啊!太高了!”
“如此高明的法子,也只有殿下才想得出来。”
“我却是万万也不能的!”
“殿下之才,胜我万倍!”
他神色间真情流露,钦佩不已。
这些年,他虽然颠簸流离,到处讲学读书,却是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心里始终忧国忧民,也一直在思索治国救民强军的国策。
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般好的法子。
对朱允熥,杨士奇确实是发自心底的佩服。
自己只能想一些权斗谋略,机关算尽,这终究只是小道,小才!
而吴王殿下,却能想出这般巧妙治军法门,这才是真正的大道!
吴王有大才啊!
杨士奇对朱允熥的看法,又提升了许多许多。
他虽然没有中举,却是最纯正的读书人。
心中想的亦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又或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
再或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能辅助一位明君,那一生该何其幸运?
没想到,还真让他遇上了。
不仅慧眼识珠,如伯乐般看中了他。
使他从一介布衣,骤然间出入王府,引为上客。
还拜他为师。
眼看着就要被立为储君,将来执掌大明帝国。
而他作为帝师,前途自不可限量。
更重要是,此人有天纵之才,想的法子,每出人意料之外,却又高明无比。
这样一个人,若是有一天登基称帝,治理大明,必定让大明迎来前所未有的繁华盛世。
而他作为辅助者,也将名垂青史。
念及这一切,杨士奇只觉恍如做梦。
需知他昨日还是一介平民,甚至被莫名其妙关在地牢中,前途未卜。
不知不觉间,杨士奇的眼眶竟然都湿润了。
他为自己遇到这样的明主,高兴得哭了。
朱允熥并没有注意这些,他笑道:“你先别急着奉承我,先好好想想,明日去见皇爷爷,该如何应对吧。”
“这可是你第一次面圣,一定要拿出一定本事,可不能让皇爷爷看低了我亲自找来的老师。”
杨士奇背过头去,偷偷用衣袖擦掉眼泪,笑道:
“虽然陛下之前和殿下说了,但因殿下遇刺的事,陛下受了刺激,龙体尚未康复,明日多半不会召见我!”
他又想起了什么,道:“军事学院招收的学生如此特殊,是否让陛下担任院长,会更好一些?”
“殿下只需担任副院长即可。”
“如若不然,满朝勋贵武将,还有都督,指挥使,皆是殿下门生。”
“权柄太重,恐怕会惹来猜忌。”
朱允熥却是摇了摇头,道:“无妨。”
“皇爷爷若真要立我为继承人,便绝不会猜忌我。”
“外人的闲话,又何足道哉?”
他很笃定,老朱不是这样的人。
而且,他想要当储君,早就明着说出来了。
设立军事学院,就是培养自己的嫡系,打好根基。
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
将老朱请来当院长,自己做副院长,反而显得有点假惺惺。
老朱毕竟是皇帝,出宫一趟都不是小事。
再加上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担任院长明显也只能是挂个牌子。
可这样一来,他这个副院长,就失去了收学生的名分大义。
那些武将勋贵,左右都督,佥事,推事官,指挥使,就是老朱的弟子,而不是他的弟子。
他只能通过笼络的手段去拉拢。
这不是故意给自己造成不便吗?
朱允熥当然不会这样做。
听到他的话,杨士奇心中一动。
突然想起今日朝堂上,蓝玉的应对。
蓝玉所说的话,可谓是石破天惊。
明明白白的说,哪怕故太子谋反,他都要跟着。
搁在别的皇帝那里,蓝玉早就人头落地了!
可在老朱这里,竟反而因为这样的话,而被老朱赞赏。
这位开创大明帝国的皇帝陛下,还真不能以一般的帝王之心度之。
想到这里,杨士奇便不再反对。
“殿下既然有把握,那便依殿下所言!”
两人正说话间,外面突然响起了侍卫的声音。
“宫中派人来传旨了!”
这是杨士奇早就交待过的。
若有什么人来了,要大声呼喊,使里面的人知道。
闻言,杨士奇连忙出来开门。
很快,一名太监捧着一卷圣旨,走了进来。
他走路迈着八字步,目不斜视。
走起来虎虎生风,颇有一番睥睨所有人的姿态。
侍卫以及杨士奇向他拱手见礼,他亦全当视而不见。
身为皇帝陛下身边的亲信首领太监,他确实有傲视百官以及王公勋贵的资格。
朱允熥连忙以手撑着身体,试图从床上爬起来。
那名太监见状,顿时大惊失色,再也不复刚才的神气。
连忙弯腰上前道:“殿下万万不可乱动,伤了身体,奴婢的罪可就大了。”
朱允熥道:“皇爷爷的圣旨,我再怎么着,也得起来接吧。”
那名太监忙道:“不必了,不必了!”
“咱家出宫前,皇帝陛下特意交待了,吴王殿下身体尚未康复,无须起来接旨,就躺在床上听就好了。”
朱允熥本来就要装病,此时一听,便不再反对,安心躺下,又问道:“听说皇爷爷昏过去了,却是本王的不孝,皇爷爷的身体,可好些了吗?”
“好多了!”太监仍低低弯着腰,头几乎都要垂到了床边,姿态十分卑微,道:“陛下听说殿下安然无恙,就放下心来了,身子骨也一下子好了许多。”
“太医说了,只要休养几日,就无甚大碍。”
“那就好!”听到太监的话,朱允熥放下心来。
老朱没事就好!
他也有时间慢慢图谋,在朝中打造属于自己的班底,日后安安稳稳接管大明江山。
“多谢公公告知,那就请公公传旨吧!”
“是!”太监应了一声,说道:“圣旨一共有三道,其中两道是口谕。”
朱允熥怔了怔。
老朱竟然一次下了三道圣旨?
此时,太监已站直了身体,念道:“陛下口谕:熥儿,咱听说你遇刺了,幸好上天保佑,没有什么大碍,咱也放心了。”
“咱的身体好得很,你不用牵挂。”
“这几天,你要安心在府中养病,将身体养好,没有咱的旨意,不许进宫来给咱请安。”
“那些人胆敢当街刺杀你,刺杀咱的孙儿,咱一定会给你报仇雪恨。”
“不管背后是谁指使,咱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全部都找出来。”
“咱要将他们的九族都千刀万剐,剥皮充草,再挫骨扬灰,以报此仇,以消心头之恨。钦此!”
这圣旨,还真是杀气腾腾啊!
看来老朱是真的生气了,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生气!
不过,将背后之人的九族都千刀万剐,剥皮充草,再挫骨扬灰。
你是认真的吗?
万一背后的指使者是自家人,你将来是打算食言而肥呢,还是真动手刀了自己呢?
朱允熥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此时,太监又念道:“陛下口谕:杨士奇接旨!”
旁边的杨士奇吃了一惊。
没想到皇帝陛下的第二道口谕,竟然是下给自己的,连忙跪了下去。
太监淡淡看了他一眼,念道:“杨士奇,熥儿说你有宰辅之才,要拜你为师。”
“咱想见见你,看看你是不是如他所说的那般,真有这么大的本事。”
“着你明日一早,进宫见驾,不得有误。钦此!”
杨士奇微微一怔,没想到皇帝陛下连人都病倒了,却还要他明天去见驾。
太监念完旨意,道:“杨士奇,还不接旨谢恩?”
杨士奇这才回过神来。
刚才朱允熥并没有说接旨谢恩之类的话,传旨的太监也没有说什么。
他一时间也给忘了。
听到太监的话,杨士奇忙道:“草民杨士奇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允熥笑道:“看来你这次却是预料错了,皇爷爷还是要明天见你。”
“你可得好生准备了。”
“刚才圣旨的内容,都听清了吧。”
“我可是在皇爷爷面前夸下了海口,说你有宰辅之才,千万不能让我失望。”
他刚才一直在疑惑,老朱一次传三道圣旨也就罢了。
怎么还有两道口谕呢?
原来另一道是传给杨士奇的。
这就怪不得了!
杨士奇的脸色,亦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
对一名读书人来说,平生第一次见皇帝,绝不是一件小事。
往往只有金榜题名的时候,才有机会见到。
还是许多人集体上殿,远远看上一眼。
而现在,他却是皇帝陛下私底下单独召见。
这是新科状元都没有的待遇。
杨士奇又如何能不紧张呢?
“遵命!”杨士奇道:“那我就先去准备了!”
他昨晚一夜未眠,今日白天也一直在焦急等待朝堂上的结果,并没有好好休息。
本想着今晚好好补一觉,现在得知皇帝陛下明早要召见自己,却是一下就睡意全无了。
“且慢!”那名太监道:“这里还有第三道圣旨呢。”
“乃是陛下御笔亲书,极为重要。”
“杨士奇,你也留下来,一起听旨吧。”
说着,那名太监便将写圣旨的卷轴缓缓展了开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九五之尊,承天命而治天下,然近日龙体欠安,诸事难亲。”
“大明初定,国之大务,须臾不可轻忽。”
听到这里,朱允熥心里骤然“咯噔”了一下。
老朱平日里写圣旨,不少是大白话。
但今日这封圣旨,却写得文质彬彬。
可想而知,绝对非同一般了。
思索间,便听太监继续念道:
“吴王忠孝两全,天纵之才,能担重任,朕心甚慰。”
“今特命吴王暂行监国之职,总揽国事,以安民心,以定国基。”
“自今日起,凡朝中一应大小事务,皆由吴王决断,不必再启奏朕闻。”
“四方臣子,宜同心协力,共辅吴王,以成朕意。”
“若有违逆,必严惩不贷。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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