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秋天,天气很怪。
明明之前还是秋高气爽,虽有凉风,却不算太冷,特别温柔。
快到傍晚时,却骤然淅淅沥沥的下起了秋雨。
秋风卷来寒意,深彻入骨,让人不由打起冷颤。
南方秋冬时的冷,与北方大不相同。
湿气伴随冷气灌入每个毛孔。
那股子阴冷,便好似不是从外面侵入。
而是从身体深处,自内向外散发出来。
尤其是在这下雨的天气里。
行人纷纷狂奔着回家,躺避这阴寒刺骨的雨。
也有人撑起了伞,还有人披上了衰衣。
杨士奇什么都没有,也不避雨,也不急行,不紧不慢的走在寒雨中,仿若闲庭散步。
街道两旁的店铺里,时不时有人投来奇怪的目光。
不明白这人为何傻乎乎让自己去淋雨。
终于有人忍不住喊道:“那少年郎,为何让自己淋雨,不如来我店里避一避。”
杨士奇笑道:“多谢了!但我今日不避雨!”
那人又道:“这却是为何?莫不是有什么伤心事?”
杨士奇站在雨中,满面春风,含笑道:“没有啥伤心事,却是有一桩大大的喜事。”
那人大惑不解,道:“既是喜事,为何还要故意让自己淋雨?”
杨士奇伸手接雨,仰头望天,道:“喜从天降,人便难免被冲昏了头脑。这雨下得正好,淋淋雨,可以让自己静一静。”
说完,他继续信步而行,任由风吹雨打,笑容竟是丝毫也不减。
……
一路步行,回到吴王府,沐浴更衣,便已到了掌灯时分。
杨士奇唤来下人,细细询问了今日府中发生的事。
随后,又去了印刷报刊的地方,将明日要发行的报纸都弄好。
接着,再去看望慰问了一下屁股打得稀烂的朱高炽和朱高煦两人。
走到姚广孝所居的房间外面,隔着半开的窗户,从外面看了看正打坐念经的道衍和尚,却没有进去与之交谈。
待一切都做完之后,已近二更尾时,方前往朱允熥所在的房中。
见面之后,照例屏退左右,朱允熥问道:“如何?”
“成了!”杨士奇轻轻吐出两个字。
朱允熥眉头微微一皱,心跳骤然加速了少许。
不仅没有因此而有喜色,反而更紧张了起来。
他其实是想问杨士奇在老朱面前的表现如何,有没有得到赏识。
但杨士奇的回答,显然指的是他之前所谋划的事。
第一次面见老朱,就这般迫不急待的出招?
他这是不知道老朱的厉害,在刀尖上跳舞啊!
“皇爷爷难道就这般轻易的相信了你?”
朱允熥可不认为老朱是一个这么好骗的人。
“不!”杨士奇摇头:“陛下一眼就识破了我说的话,从头至尾,哪怕到最后,陛下也根本没有信我。”
他语气十分笃定。
今日与皇帝陛下见面时,两人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情动作,在他出宫之后,都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遍又一遍,才敢得出肯定的结论。
朱允熥愕然,没有立即再问,静静等着杨士奇自己解释。
“陛下不愧是开创大明帝国的真龙天子,风姿神采,心性谋略,都非常人所能企及。”
“我出生贫寒,此前所见之人皆属平庸之辈,甚至是愚笨不堪。”
“与他们打交道了,便不免有些小觑天下人。”
“直到近日见到殿下,今日又得见陛下,才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咦……你夸老朱不用将我一起带着!
朱允熥心中暗暗想着,却并不出言阻止。
“殿下虽然年少,却是天纵奇才,每有奇思妙想,惊人之举,行常人匪夷所思之事,从不可能处着手,却与大道暗合,自有浩浩荡荡,无可阻挡之势,令人不得不佩服。”
“至于陛下!”杨士奇提起老朱,眼前便浮现今日见面时的一幕幕,道:“陛下天威难测,圣心如渊。”
“我之前听殿下讲起陛下的事情,还以为陛下是一个性情中人。”
他说到这里时,朱允熥打断笑道:“难道皇爷爷不是性情中人吗?”
“是!”杨士奇深吸了口气,道:“陛下是至纯至真的性情中人。”
“只不过,陛下境界之高,已到了喜怒出神入化,哀乐挥洒自如的层次,却不是寻常的性情中人可比。”
朱允熥哈哈大笑。
好一个喜怒出神入化,哀乐挥洒自如,还真是很中肯的评价!
常人在极度悲伤难过,或者因什么事而大发雷霆的时候,往往会热血上头,被情绪控制大脑,丧失冷静思考的能力。
待到事后清醒过来,又后悔不迭。
但老朱就不一样了。
虽然他同样有各种各样的情绪,很多时候甚至比一般人的情绪反应更夸张,更激烈。
但老朱即使是在情绪最激烈的时候,思维仍然清晰无比,还在极其冷静的思考,完全不受情绪所影响。
这大约是在之前长期的艰难求生时,慢慢培养出来的能力。
以当时的他所面对的局面,无论有多困难,多危险,多悲伤,多愤怒,都要始终保持冷静!
唯其如此,才能顺利度过一个又一个的难关,绝处逢生!
杨士奇突然又想起什么,道:“我今日见陛下,观陛下的身体,并无大碍,更无油尽灯枯之象,反而精神极好,殿下可以放心了。”
朱允熥疑惑道:“这就怪了,皇爷爷昨日才突发昏厥,还自今日起休朝不理国事……”
他喃喃自语说到这里,突然眼前有电闪雷鸣,劈开迷雾,一下子霍然开朗。
杨士奇笑道:“如我所料不差,陛下昨日的昏迷,多半也是装出来的。”
“陛下既担心你的安危,也关心朝政大局。”
“顺势昏迷,是为了让幕后之人自己主动跳出来。”
“没想到殿下很快醒来,陛下便再假借身体不好为由,令殿下监国理政。”
“以便自己坐镇宫中,观察朝野动向,掌控大局,也助殿下扫清诸多障碍。”
朱允熥叹道:“皇爷爷深思远虑,我不及也。”
杨士奇又道:“我今日进宫的时候,看到很多官员正在宫里大殿外的广场上聚集,说是要请陛下收回让你监国理政的皇命。”
“这也正常。”朱允熥道:“皇爷爷令我监国理政的圣旨,已经正式颁发了,可今天整整一天,我连一份奏折都没有收到,也没有一个官员来面见我奏事。”
这显然是有意为之,故意冷落他这位监国吴王。
简而言之,就是给一个下马威。
武将勋贵们倒不会这么做。
但他们本来就是大老粗,平时没战事的时候,不会写啥奏折。
平日里治理朝政,主要还是文官们的事。
若是朱允熥被立为储君,他们当然要上贺表。
但监国却不一样。
杨士奇淡淡一笑,道:“殿下不用担心,他们眼下也就用殿下身体不适,不敢打扰的借口,先拖着政事不上报,看看殿下做何反应。”
“二来嘛,也趁机试探一下殿下是真的伤得重,还是故意装伤。”
“殿下只管沉住气,安静等着即可。”
朱允熥苦笑道:“他们一定在暗中商量对付我的法子。”
“可惜我手中没有足够的人手,不能去探听情况。”
“就这般等着他们进攻,却是有些被动了。”
杨士奇伸手往上方指了指,道:“我们虽然看不到,但陛下都在看着呢。”
“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事,瞒得过我们,却瞒不过陛下。”
“若真要到殿下应付不了时刻,陛下自然会出手。”
“陛下今日召见我,一是为了考验我;二也是通过我来告诉殿下,他老人家身体好着呢,让殿下不要担心。”
“他们以为殿下一日没有立为储君,便不算大明江山的继承者,他们还有翻盘的希望。”
“殊不知如今殿下有陛下的护佑,已立于不败之地。”
“何况,他们能用的法子,也无非是那几种,我自会去先做一些布置应对,殿下不必多虑。”
他脑海中再度浮现皇帝陛下的模样,突然说道:“我之前让殿下装病,好激发陛下的关爱之心,以此获利。”
“但今日进宫见了陛下,却觉得以陛下的精明,恐怕殿下装伤病的事,是瞒不过陛下的。”
朱允熥脸色微微一变。
若是自己装模作样演了许久,老朱却一直知道自己在演戏,就在旁边默默看着,这就有点太尴尬了。
与聪明人打交道好累!
随便做点什么事,说点什么话,总是会被一眼看穿,也太不好玩了!
“无妨!”杨士奇安慰道:“殿下这伤病,还可以继续装着。”
“不为了给陛下看,而是为了给那些想和殿下作对,要在殿下监国时给殿下一点颜色的人看。”
“殿下若一直在养伤,身体未康复,便进可攻,退可守了。”
朱允熥微微点头,倒是放心了不少。
若是演给老朱看,结果老朱全程心明似镜,那确实尴尬。
但若是演给朝中的官员们看,就算老朱看得一清二楚,知道是装的,好像也没啥关系。
“你之前说的那件事?”朱允熥又问了起来。
杨士奇便一五一十,将入宫面圣时所说所对,皆讲了一遍。
不过,从头至尾,他只讲述情况,不加任何评价与见解。
听杨士奇说完,朱允熥不禁暗暗为他捏了一把汗。
老朱真是太厉害了。
幸亏自己是老朱的亲孙子,老朱在家人面前,与外人面前,大不相同。
易地而处,若自己是杨士奇的话,面对今日的老朱,恐怕真应付不了。
“你刚才说陛下并不信你说的话,到最后也不信,却又说事情成了,何解?”
杨士奇嘴角微微翘了翘,道:“陛下不信我,但同样也不信别人!”
“陛下谁都不信!”
“疑虑的种子,已经在陛下心中悄然种下。”
“恐怕今日过后,陛下就要好好去查查昔日的事,还会密切监控着吕妃娘娘的举动。”
“这世上本无完人!”
“没有一个人能经得起严格的检查,或多或少都会有些问题。”
“何况她若还想对付你,那就更加如此了。”
“有陛下瞪大双眼仔细盯着,吕妃娘娘对殿下的威胁,已然解除。”
“她何时出手对付殿下,便何时灭亡!”
……
……
……
ps:昨天最后一章,开始写的时候,将姚广孝的年龄搞错了,后面改过来了。另外还对人设加了一些说明解释,可能最早第一时间看的读者,看到的内容会不一样,可以刷新重看,抱歉了!(这是免费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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