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轻拂。
王府内的琉璃池水微荡,清澈见底。
但水面之上,荷叶已枯,莲蓬低垂。
几片残荷轻轻摇曳。
残荷听风,听取喳声一片。
池内有鱼儿穿梭于明暗光影交织中,不时跃出水面,轻吐气儿,泛起层层涟漪。
三人就坐在池子边的亭子内,心思也各有不同。
朱允炆心中的思绪,方孝孺和黄子澄自是不知。
更不晓他已暗中另布杀局。
两人还在商议朝中之事。
“眼下他手握监国权柄,对文武百官有生杀予夺之权,我等自是十分被动。”
黄子澄声色微寒,道:“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他越是嚣张不可一世,便越会灭亡得更快。”
稍稍一顿,又道:“此前我等费尽心神,搜集了吴王三十六条罪状,只是那日朝堂风云变化,局势瞬息不同,实是出于我等的意料之外。”
“这些罪状和有关的奏折,便被暂时压了下来。”
“但我们所做的事,绝不是白费功夫。”
“只要时机一到,还是可以将其再呈给陛下。”
“当时的时间紧迫,所制作的罪状还十分粗糙,多有不对的地方,经不起细查。”
“事后我反复推敲,查漏补遗,将其罪状做得十分牢固可靠,再无任何漏洞。”
“根据他这几日的所作所为,又给他增加了三条大罪,共计有三十九条罪,条条皆非同小可。”
“如今要等的,仅仅是一个机会而已。”
朱允炆在思索中回神,道:“我们之前让人散布要立吴王为储君,让吴王登基,方能天下大兴的谣言,如今看来,恐怕不妥。”
“观那日皇爷爷在殿下的言行举止,皇爷爷多半不会因此而疑他。”
“说不定反而更加高兴。”
“凭白给他送了一个好名声,又因此更得皇爷爷的欢心,此计不能再推行下去了。”
“此时停止,已经晚了!”方孝孺摇头道:“消息散播出去之后,市井之人四处添油加醋的传播,就算我们不再做了,他们也会继续传。”
“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传万。”
“这段时间,金陵知道这个谣传消息的人,恐怕都已经有数十万了。”
“我们也不可能就此事公开站出来辟谣,还能如何阻止?”
朱允炆的脸色刷地一下变了。
自己等人谋划了许久,费了大量的心血精力。
结果却是要给朱允熥做嫁衣裳?
哪怕想到朱允熥之后必定会死于自己与母妃的联手之下,但此际想起来仍是愤愤不平。
“啪!”朱允炆猛地一掌,打在亭中的石桌上。
这一下用力过猛,刹时间只觉得手奇痛无比,他不敢叫出来,只能苦苦忍住,表情变得痛苦无比。
“咱们这位陛下的性子,确实是大出之前的预料之外。”
黄子澄缓缓叹道:“自古天家无私情,身为帝王,没有不猜忌储君的。”
“然而,当今陛下,却与众不同,不能以常理度之。”
“大概是陛下出身微末,自小缺乏亲情,故而特别看重。”
“不过,我倒也觉得咱们之前这招,也未必不行。”
黄子澄目光望向水池中游过的鱼儿,淡淡道:“此时陛下与他关系正好,这些谣言,便只会让陛下心中更欢喜,认定他是上天选定的储君。”
“但若哪一日,陛下与他产生了嫌隙,事情就会发生逆转。”
“那时候,这些谣言,将会成为意图谋反的证据,成为杀他的刀。”
“咱们并不定是为他做嫁衣裳,大可不必因此而后悔。”
这番话倒是让朱允炆心里舒服了不少。
黄子澄又问道:“殿下今日去吴王府,可曾认真观察吴王的伤势,依殿下之见,吴王是真的伤重,还是装的呢?”
方孝孺目光也望了过来。
朱允炆微微沉吟,半晌方道:“恕学生无能,学生也不敢完全肯定。”
“不过,他的伤纵然是真的,应该也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严重。”
方孝孺轻轻点头,道:“此子虽然年少,心机却深不可测,远胜常人。”
“况头部之疾,神医亦难辨真假。”
“我等自然更无从判断。”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好奇问道:“那日派人去刺杀他的人,究竟会是谁呢?”
朱允炆接言道:“想来就是我那二叔秦王了。”
“爹爹不在了,他觉得自己才是顺位继承大明江山的人。”
“如今皇爷爷要将吴王立为储君,他心里岂能没气?”
“指使人刺杀,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皇爷爷借故重重打他的板子,肯定也是因为此事。”
方孝孺眸内眼波变幻,道:“秦王的嫌疑确实是最大的。”
“不过,秦王是藩王,常年久居外地,不在金陵。”
“如今是因故太子的丧事,才回来一趟。到金陵的时日,也不是很长。”
“而那群行刺的人,却是朴家余孽。”
“试问远在几千里之外的秦王,又是如何和朴家搭上线的呢?”
“若说回京之后,双方才联系上,那他们的关系进展,也未免太快了一些。”
“短时间接触,如何能互相信任?不怕泄露?”
“此事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古怪。”
黄子澄却是笑了起来,道:“这是他吴王才需要头痛的事,咱们根本不用猜来猜去。”
“别看吴王现在表面上风光无比,可他在朝中的根基非常浅,还树敌无数。”
“这次的刺杀,只是一个开端,日后他要面对的危机,只会越来越多。”
方孝孺端起茶杯,用茶盖轻轻拨了拨茶水,吹了一口气,方小小浅喝了一口,放下杯子,道:
“说起来,陛下将王弼等人谋反案交给了黄兄审理,却不知黄兄审得如何了?”
听到这句话,朱允炆顿时眼前一亮,精神也骤然兴奋,道:“对!王弼等人可是梁国公蓝玉的心腹,唯蓝玉之命是从。”
“蓝玉又坚定的支持他朱允熥,若是将王弼等人皆定一个谋大逆的罪名,将其满门抄斩,那蓝玉就少了左膀右臂,势力必将大减。”
“没有蓝玉等一干武将勋贵给他撑腰,看他朱允熥还有什么本钱和别人争大位!”
“就算皇爷爷给了他,他又坐得稳吗?”
不料,黄子澄听到这番话,却是轻轻摇头。
方孝孺心中一惊,连道:“怎么?可是查不出什么证据,不好给王弼等人定罪吗?”
他神色一变,严肃道:“其实王弼等人那日围攻吴王,就已然是大罪了。”
“能不能查出其他证据,也不打紧的。”
“况且,此案既然已交到你手里审理,为了国家大计,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黄兄可千万不能墨守成规,拘泥于成法。”
“虽然我辈读书行事正当堂堂正正,但值此关键时刻,也需要变通一二。”
“没有罪证,便给他造出一两件,安上去就行了!”
黄子澄还是摇头,在朱允炆和方孝孺不解的目光中,他笑道:
“其实我一开始,心中所想,亦和献王殿下以及方兄刚才所说,一般无二。”
“但我后来左思右想,总觉得哪里不对?”
“虽然王弼等人率众围攻吴王是大罪,确系大罪。”
“但王弼是蓝玉的人,这一点不仅我们知道,陛下也知道。”
“吴王在朝中没有根基,他所倚仗的,就是一干以蓝玉为首的武将勋贵。”
“王弼等人,本就是我参的。”
“陛下却又将王弼等人交我审理,这不明摆着,要我给他们判死罪吗?”
“你们说,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朱允炆双眸瞳孔骤然放大,猛地一拍大腿,道:“黄老师的意思是,皇爷爷要杀王弼等人,以此助朱允熥立威?”
方孝孺却是立即出言否认了他的看法,道:“若果真如此,陛下便会将此案交给吴王殿下来办,而不是你了。”
黄子澄微微笑着,用手摸了摸胡须,脸露得意之色,道:“我苦苦思索,最后终于想明白这其中的奥妙。”
方孝孺和朱允炆都将目光射向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黄子澄却不着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才缓缓开口:“有两种可能!”
“第一,陛下想要杀他们。”
“原因也很简单,蓝玉在军中权势太大。”
“那日那般剑拔弩张的状况,吴王带着锦衣卫,都压制不住,可蓝玉几句话便能让数千人乖乖退去。”
“这样一个人,若是再不削一削他的权势,将来陛下不在了,还有谁能驾驭得了呢?”
“杀掉王弼等一干人,自然是削弱了蓝玉的权势,也会因此而影响到吴王。”
“但反过想,没有王弼等人的支持,蓝玉势力大减,吴王是不是就更好控制他了呢?”
“蓝玉的势削了,可吴王的势不仅没有减弱,反而壮大了。”
“我若是给他们定了死罪,杀了王弼等人,就反而帮了吴王。”
朱允炆点头,正待插言说什么,黄子澄却又接着往下说了。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陛下并不想杀他们。”
“因此将此案交给我审理,待到最后定罪的时候,吴王再出面干涉,将王弼等人从轻发落,甚至法外施恩,不给他们加任何罪。”
“吴王手中有陛下亲赐的宝刀,有号令百官的权力,何况他眼下还是监国。”
“他若出面干涉,我不得不从。”
“如此一来,王弼等人就会因此而获救》。”
“他们也必定对吴王感激涕零,从此对他忠心耿耿。”
朱允炆拍掌赞叹,道:“老师真有麒麟之才。”
“这番分析说得太对了!学生受教了!”
“如此说来,王弼等人左右都杀不得,不如干脆将他们都无罪释放了,不给朱允熥任何机会。”
“他想要再施恩来收买人心,也无处下手。”
但听到他的话,黄子澄却还是摇头。
“哪有这么简单!”
“参他们的人,本来就是我。”
“现在又将他们无罪释放,那就是说我参错了,就该治我的罪了。”
“我如今啊,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走了两步,道:“况且,若是真将他们就这般放了。”
“那群武将勋贵就会以为我们都怕了他们。”
“外面的人,更会以为献王殿下也怕了,再不敢和吴王作对。”
黄子澄仰头,望向上方天空飘过的悠悠白云,叹道:“若是这样的话,人心就散了!”
“以后朝中还谁敢支持你,和吴王去争储君之位呢?”
“恐怕除了我们两个,谁都不敢了!”
“这一局,我们没有退路,也不能退!”
朱允炆脸色一变再变,心想看来事情很是麻烦。
他有些烦躁不安,道:“那可如何是好?”
黄子澄转身回头,淡淡一笑:“我已经想出对策了。”
朱允炆顿时喜出望外,道:“老师果然足智多谋,堪比诸葛再世。”
黄子澄脸上笑意更盛,对他这记马屁,似乎还极为受用。
他缓缓道:“我的法子很简单,那就是拖!”
“既然案子归我审理,那我便能找到足够的理由去拖。”
“王弼等人谋反一案,事关重大,案情复杂,要审理清楚明白,需要较长的时间。”
“这也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事,谁也挑不出毛病!”
“我就将王弼等人在牢中一直关着。”
“这些人在军中关系错踪复杂,树大根深。”
“他们一直关在牢中,生死未卜,军中不知有多少将领,怕查出什么,牵连到自己,要整天整天睡不好觉了。”
“王弼等人,也会认为吴王和蓝玉等人见死不救,因而对他们心生怨恨。”
“蓝玉则会去求吴王尽快处理。”
“可案情未明,吴王若强行干预,将他们放了,就不能起到收其人心的效果。”
“他们会认为,自己本来就无罪,无须吴王相救。”
“吴王收不了他们的心。””
“反过来,若是吴王在咱们还没有审理明白之前,将他们都杀了,立威是立威了,可案件未明,证据不足,这就是无罪而诛。”
“消息传到军中,军中将士会怎么看?”
“他吴王以后还要不要将士们拥护他?”
“若果真如此,往后谁都会对吴王敬而远之。”
“军中更有许多将士,会从此对吴王恨之入骨。”
“吴王最好的办法,就是等,等我上报审理的结果。”
“那我就一直拖!”
“眼下是吴王即将正式立为储君的关键时刻,我们耗得起,他却耗不起。”
“这般拖着,陛下和吴王的谋划,便全成了枉费心机,我们也就能化被动为主动了。”
朱允炆翘起大姆指,连连赞叹:“高啊!高啊!老师果然厉害!有老师出手,一切难题,皆能迎刃而解!”
亭中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各自仰头哈哈大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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