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五年。
农历十月初二日。
一大早,前来吴王府的官员,便挤破了大门。
松江府上奏,数月前有倭寇侵袭,奉朝廷令加固城墙和海防,然共计需用银七十余万两,松江府自筹四十余万两,还须朝廷拔款三十余万两。
杭州府上奏,近年大水频发,江河泛滥,今冬需要修堤固防,讫朝廷拔款六十余万两。
太原府上奏,为防北元南侵,欲移民实边,以加强边防,需要朝廷拔银三百余万两。
……
昨夜令姚广孝封了户部的账簿和库房,户部也不再拔银,各部各府的官员们,自然就都来找吴王要钱了。
……
“通政司一千六百五十二封奏章,其中八百余封是请求朝廷拨款的,二百多封是请求减免税赋的。”
“总计要求的拔款总额为三千七百六十余万两。”
“总计要求减免的税赋总额计八百六十余万石。”
经过一夜的奋战,杨士奇已经将所有奏章,全部清理了一遍。
他刚刚汇报完毕,外面便有人来报。
“户部尚书赵勉,工部尚书严震直求见。”
朱允熥当即让他们进来,见礼完毕后,他笑问道:“两位大人携手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赵勉瞥了严震直一眼,严震直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殿下,去岁长江沿线,降雨过多,四处泛滥成灾。”
“所幸得天之佑,最终的损失,尚在可承受的范围内。”
“但洪水之事,却不可不防。”
“卑职不久请奏请朝廷,在今冬加固长江大堤,以防来年大水。”
“此事之前陛下早已批准,眼瞧着已是十月,很快就要开工了。”
“可今日去户部支取修河堤所需的银粮款项,却发现户部的库房都被封了。”
“卑职又去找户部尚书赵勉,可他竟说户部没银子,不能给拨付银两。”
“这修大堤的旨意,早就发出去了。”
“几十万民工,有些人都在路上了。”
“这个时候说没钱修堤,可如何是好?”
他连连打手,显然焦急无比。
朱允熥目光转而望向户部尚书赵勉,道:“怎么回事?”
赵勉上前道:“殿下,不是卑职不给他拔银子,实在是户部没钱啊!”
“去岁朝廷一年的税赋,总共才两千六百余万两银子。”
“去掉官员们的俸禄,士兵的军饷,各地修建城防,救灾,赏赐功臣武将等,勉强还算有些结余。”
“如今户部存银五百余万两。”
“这是朝廷仅有的一点家底子。”
“总得留着点以备不时之须吧?”
“万一有战事或是大灾,朝廷也能用得上。”
“可严大人一开口,就要三百万两银子。”
“卑职要是拔给严大人,那大明的国库,可就基本上全空了。”
“这要是有什么急事,朝廷却拿不出银子,那该怎么办?”
“反正卑职是不敢拔的。”
“户部这个家,卑职也当不了啦。”
“太孙殿下要是认为谁有能力,就让谁来当吧。”
赵勉怒气冲冲,道:“反正皇孙殿下昨日已经派人封了户部的账簿和库房,不如干脆就让人来接管户部好了。”
朱允熥听他说完,冷冷道:“怎么?赵大人是觉得本王不该派人封了户部账簿和库房,这户部的账,本王查不得吗?”
赵勉拱手道:“岂敢?”
“户部是大明的户部,又不是卑职赵勉的户部。”
“吴王殿下身为监国,想要查账,自然是查得的。”
他语气稍稍一变,拍手然后一摊,道:“可是,这查账归查账,它也变不出钱来啊!”
“现在不光是严大人要银子,大明十三承宣布政使司,哪一个不找我要钱?”
“要是全给了,五个大明国库的钱,也不够他们分的!”
他的声音刚落,朱允熥的言语骤然如金石般响起。
“确实不够!”
他站了起来,道:“昨日从通政司拿回了一千多封奏章,其中一大半都是要钱的。”
“若是按他们的请求,全数拔下去,一共需要三千七百六十余万两银子。”
“刚才赵大人说,大明国库如今所有的存银,只有五百余万两,五个大明国库,确实不够啊!”
严震直一听更急了。
“别的地方,能省则省一点。”
“可这修河堤的银子,却是万万也省不得的!”
赵勉仍气定神闲,道:“那我也没办法。”
朱允熥目光落在他身上,道:“你是户部尚书,此事就得你想办法。”
“你也不要说什么撂挑子不干了之类的话,你当咱大明的官员是什么?”
“是你想干就干,想不干就不干的吗?”
“你且说说,有什么法子?”
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朱允熥给自己的倒了一杯茶,悠闲的喝了一口,倒是十分自得。
全然不管严赵两人的反应如何。
赵勉面露沉思之色,半晌方道:“解决的方案,无非从两方面下手。”
“一是开源,二是节流。”
“节流便是减少不必要的开支,许多地方报上来的申请,都只能打回去。”
“哪能他们报什么,朝廷就批什么。”
“那样的话,无论多少银子,都是不够花的。”
严震直插嘴怒道:“修河堤可不是小事,户部必须得拔出银子来。”
赵勉侧身道:“严大人也别急啊,且听我把话说完。”
他语气转变:“必要的开支,自然是省不了的。”
“那便只能开源。”
“想要开源,无非是两条。”
“一是加税,二是印钞。”
“朝廷的税赋,都是陛下钦定,不能擅改。”
“所以,卑职的建议是,请新印大明宝钞三千万,一则可解河工修筑大堤之资。”
“二来,也能将各地需要用的钱,都拔下去一批。”
“国库的银子,也可一分不动。”
“一举三得,还请吴王殿下恩准。”
他的话刚说完,严震直立即叫了起来,道:“大明宝钞的面值,如今十不抵一。我要的是三百万两银子修堤,可不是三百万贯宝钞!”
“宝钞和银子,不都是一样的吗?”赵勉冷笑道:“朝廷早就有旨,民间诸项交易,皆应支付宝钞,不得付金银铜钱。”
“严大人的工部,又岂能带头违反朝廷律法?”
严震直被他怼得难以招架,一拂袖道:“我不管什么律法。”
“但若是全部付宝钞的话,河工们肯定不干。”
“到时候闹出什么事端,可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
赵勉语气一寒,道:“能闹出什么事来?”
“谁敢闹事,就将他砍了。”
“还有,谁拒绝使用宝钞,也砍了!”
“真当我大明朝的律法,全部都是摆设不成?”
“狠狠杀一批作奸乱法之人,带头闹事的,其他人,自然也就老实了。”
严震直闻言,气得吹胡子瞪眼,狠狠瞪了他一眼,也不再与他辩驳了,转而向朱允熥拱手行礼道:“太孙殿下,印制宝钞以付修河题之资的事,万万不可。”
“河工们修堤极为不易,宝钞虽是朝廷印制,但其实际价值,早已无法与面值相提并论。”
“河工们辛辛苦苦的干活,却收了一堆废纸,心中又岂能没有怨气?”
“几十万人,一旦闹起来,就成了难以收拾之局。”
赵勉指着他道:“严大人休得一派胡言,朝廷的宝钞,你怎么能说他是废纸呢?此举有辱国体,臣请吴王殿下治其罪。”
“本王倒觉得,严大人说得没错!”朱允熥淡淡笑着,惊得赵勉呆了呆。
朱允熥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赵大人说得也没错!”
“要开源,那便必须加税或者印钞。”
“不过,有一点,赵大人说错了。”
“这税没有什么加不得的。”
“本王以为,加税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赵勉的瞳孔微微缩了缩,严震直脸上亦露出震惊之色。
很显然,两人谁都没有考虑过加税的事。
严震直拱手进言:“殿下,加税非是小事。”
“稍有不甚,就会动摇国家之根基,还请殿下三思而后行。”
“当然不是小事”朱允熥微微笑着,道:“农民的税,加不得!”
“那就加商税吧。”
“本朝商税,三十税一,这太低了!”
“本王打算,以后按十五税一征税。”
严震直满脸震惊,赵勉则是陷入思索,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殿下!”半晌之后,赵勉出言道:“本朝商税占全部税收的比例,不过百分之五左右而已。”
“就算将商税再加征一倍,那也只能使朝廷的税赋收入增添百分之五,仍是杯水车薪。”
朱允熥心中早有盘算。
自己的计划一旦铺开,商税可就不是只占百分之五了。
不过,现在也没有必要和赵勉说。
因为他还趁着这个机会,实现另一个目标呢。
他笑道:“那就实行赵大人的另一个法子,印钞!”
赵勉脸上一喜,严震直则是惊慌失措,道:“殿下,使不得啊!”
“不必多言!”朱允熥挥了挥手,道:“本王心意已决。”
严震直呆呆站立,许久不语。
赵勉则是喜笑颜开:“殿下圣明!”
但他的笑容,没有维持多久,便僵住了。
只听朱允熥正声道:“前番宝钞提举司所印之宝钞,民间百姓大多不认。”
“加上印制过多,实际价值已十不抵一。”
“如今重启印钞,就该有新气象。”
“本王决意废置宝钞提举司,另设大明银行,主管印制新钞,发行新钞,并负责经营国库,监管货币。”
他心里面早就有了盘算,户部管着全国的税赋和财政开支,同时又管着大明的国库。
收入和支出搅在一起,没有分开。
国库不独立管理,便很容易被人上下其手,弄虚作假,而外界却还一无所知。
必须要将其独立出来。
大笔钱财的保管和使用要分离。
这也是后世现代国家普遍采用的办法。
就好像现代公司的会计和出纳,不能是同一个人。
财政部只有一个账单,钱全部存在银行。
这个账单就不能造假,有多少钱就是多少钱,因为要和银行的存款账目对得上数。
反之,如果钱不在银行,而在财政部,账也财政部。
那财部部即使自己造一个假账,因为库房也是它自己管着,外界也不知道这是假账了。
户部的情况便是如此。
事实上,历史上的户部,假账坏账糊涂账数不胜数。
国库库房里面实际存的银子,与户部账簿上面记录的数字,完全对不上的,就更多了。
有时候朝廷要查账,他们知道账对不上,便连夜胡编乱造。
也正因为知道这些情况,姚广孝才建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封了户部的账簿和库房再说。
虽然这个时候大明,政治清明,官员也相对廉洁奉公。
毕竟,老朱的屠刀,还是很吓人的。
但在保管和使用没有分开的情况下,也很难说就一定没有人监守自盗。
人的贪欲,有时候是自己都无法克制的。
而一个好的制度,其实是对人的拯救。
某种意义上说,不给官员贪污机会的制度,实际上也很好的保护了官员。
“户部的五百万两银子,全部拔付大明银行,以作为首批新钞的保证金。”
“从即日起,百姓向朝廷纳税,或从粮仓购粮,皆可使用大明银行所发大明宝钞,一体通用。”
“确实有需要要兑换成银子的,可以去大明银行兑换,由大明银行收取兑换的手续费。”
“但朝廷收税,除了必缴的粮食之外,其余皆只认宝钞,不认白银和铜钱。”
“如手中只有白银和铜钱,则须自行去大明银行兑换成宝钞,再行交税。”
以前大明宝钞的信誉低,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大明朝廷可以用宝钞支付雇佣老百姓的工钱,买老百姓的东西。
但反过来,老百姓拿着朝廷印制的宝钞,给朝廷交税,或者去朝廷的粮仓里面购粮,则不行。
必须要用真金白银。
这样一来,傻子才信你的宝钞呢。
如今朱允熥要重建新钞的信誉,第一步是使用了五百万两白银作为保证金,以此作为货币之锚。
而不再像以前一样,无锚印钞。
另一方面,则是用朝廷的税赋和粮仓作了担保。
新印的钞票,可以用来给朝廷交税,也可以到粮仓购粮。
这无疑使其价值得到了有效的保证。
但同样也意味着,大明朝廷需要承担极高的风险。
不过,在朱允熥看来,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要改革,要重建已经近乎成为废纸的大明宝钞的信誉,怎么可能不承担一点点风险呢?
朝廷不承担这个风险,让老百姓去承担,老百姓是肯定不干的。
那大明宝钞的问题,就成了永远无解的难题。
只能随着时间的推移,日益变成废纸。
直至最后被废除,又再度回归银本位制度。
朱允熥说完,转而望向早已惊得目瞪口呆的严震直,道:“严大人,今年河工修堤的工钱,就全部使用新印制的大明宝钞支付。”
“你去告诉河工们,拿着大明银行印制的宝钞,可以到朝廷买粮食,可以用来上交明年的税赋。”
“只要他们自己愿意出一定比例的手续费,也可以去大明银行兑换成银子。”
货币印制出来之后,是需要一定的发行渠道和途径的,将印出来的钱发出去的。
这一条看似简单,实际上却是一件令人大伤脑筋的事。
因为很容易便造成钱发给了巨富商贾,而没有发到所需要的人手中。
发给修河堤的工人,无疑就是一个很不错的渠道。
以此为契机,将钱发到老百姓的手中。
建国库,办银行,收商税,他的改革蓝图已在不经意间,迅速铺开。
朱允熥说完,也不管还在震惊中的两人反应如何,道:“就这样吧,本王也乏了。没什么事的话,本王就先歇息了。”
严震直如梦初醒,记道:“殿下,此举关系重大,三思啊!”
朱允熥却不理他,转身就走。
身后,赵勉先是神色复杂,很快恢复如常。
随后,他的嘴角边,竟浮现一缕十分兴奋的笑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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