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罗贯中手中的酒杯掉落在地。
他仰头望向吴王,却见朱允熥正笑吟吟望向自己。
罗贯中慌忙跪了下去。
朱元璋对张士诚所部惩罚甚严,一旦发现,便是抄没家产,全家罚为奴籍。
更有甚者,会被斩首示众。
毕竟,截至今日,大明虽已一统天下,但仍然有张士诚余部不断作乱。
张士诚原是私盐贩子出身,他在元末起义造反之后,也招募了不少沿海的盗贼。
后来张士诚被朱元璋所灭,那些旧部中的许多人,便又重新回到了海上。
他们当中的一些人,甚至与倭寇勾结,骚扰沿海边境,杀烧抢掠,恶行累累。
元末明初的时候,东南沿海一直苦于倭寇作乱。
只不过,明初的军队,战力强劲,远非后世所能比,故而才没有形成大的祸害。
但东南沿海毕竟是大明的赋税重地,倭寇的存在,也始终是一个严重的隐患。
正是基于这一点,才有了明初的海禁。
也正因为此,对于潜逃的张士诚旧部,官府素来不遗余力的追捕。
骤然被朱允熥出言点破过往,罗贯中顿时吓得神魂俱失。
他在小说中写过许多英雄人物,也自认自己亦当为英雄豪杰,似他们那般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心不跳。
可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纸上写来容易,嘴上说来简单,可真要直面生死,乃至全家老小的身家性命,又有几人真能淡然而处?
罗贯中并没有出言辩解。
他曾在张士诚手底下效力,此事当时有许多人知晓。
只是兵荒马乱的年代,许多人四处颠沛流离,许多人生死存亡不知。
一旦离开之后,便没了联系,自然也不会有人去官府告发他。
罗贯中不参加科举,出仕做官,正是害怕树大招风,被别人告发。
作为普通百姓,在这个时代,没有太多的人在意。
为官就不一样了。
多年战乱后,不少人家破人亡,也因此离开家乡,到别的地方居住。
天下初定,随便寻一个新地方定居,都不会有人去追究什么。
与和平年代不一样,战乱之后,这样的人太多,也根本追究不过来。
在那些因战争而变得人烟稀少的地方定居下来,就自然而然成了当地的原住民!
罗贯中正是凭借此,获得了新生。
曾经张士诚旧部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大多不知所终。
而从前的朋友,并不清楚他在战乱年代的经历。
只要他自己不说,朝廷不会去细查一个普通百姓,此事便会永远无人知晓。
然而,吴王殿下既然能一语道破天机,显然是早已了如指掌。
此时再假言相辩,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罪加一等。
罗贯中跪在地上,全身瑟瑟发抖。
在外面的传说中,吴王是极为可怕的杀人魔头。
他虽然年少,却曾带着锦衣卫灭了朴家满门。
敢将威名赫赫的大将军蓝玉擅自抓捕。
通政司的大小官员,被他一次全被杀光,仅剩一个告病在家的通政使。
就在昨日,还刚杀了一位国公和为他求情的官员,更将他们两人的人头,悬在旗杆上示众。
外界提起这位监国,但会想到他的种种狠辣手段。
他的名,大多是威名,是凶名!
他会如何处置自己呢?
此际酒楼内的其他人,也皆是惊得鸦雀无声。
吴王来见罗贯中,兵士只是围住了酒楼外面,不让外人再进入,并没有驱赶早已提前进入的人。
故而,他们都一直在旁边看着。
之前听到吴王相邀,许多人还羡慕罗贯中运气好,竟被吴王看重。
以后一飞冲天,指日可待。
却不料,突然峰回路转。
难道吴王仰慕罗贯中是假,来杀他是真的?
朱允熥微微笑道:“你的老师施耐庵,曾是张士诚的军师,本王说得可对?”
跪在地上的罗贯中,猛然抬头。
想不到,吴王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寻常的张士诚旧部,只要没有勾结倭寇,为害百姓,朝廷还能网开一面。
毕竟,张士诚也曾是割据一方的霸主。
手底下兵士众多,许多人只是在元末时走投无路,才被裹胁着加入。
大明初立,对这些人当然不会太过深究。
然而,若是张士诚麾下的核心人物,就截然不同了。
那是必定要追究到底的!
不仅是罗贯中,就连酒楼内的众人,也都忐忑不安起来。
他们当中不少是相邀而来,或慕名而至。
如果罗贯中是反贼,那他们算不算同犯呢?
吴王亲至,便是来杀人抓人吗?
在众人既惊又惧的眼神中,朱允熥伸手扶起罗贯中。
“你为本王办事,本王自会护你周全。”
“区区张士诚旧部而已,别人保不了你,也不敢保你。”
“但本王一句话,便能保你全家老小安全无虞!”
罗贯中顿时呆住了。
“殿下为何如此待草民?”
半晌之后,他出言问道。
“本王喜欢看你写的传奇故事。”朱允熥笑道:“特别是你写的三国演义。”
“啊!”罗贯中再度怔住。
此时的他,虽然根据陈寿的《三国志》和和裴松之注解,以及民间早已流传的三国故事传说,创作出了三国演义的绝大部分内容,可并没有刊印发行。
世上知道这本书的人,应是寥寥无几。
想不到吴王竟然看过。
这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
正待出言相问,就在这时,外面有侍卫来报。
“方孝孺求见!”
朱允熥愣了愣。
方孝孺不惜追到聚贤楼来见自己,应该是急着想洗清身上的“冤屈”了。
略一沉思,朱允熥挥手道:“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方孝孺从外面走了进来。
“参见吴王殿下!”
方孝孺恭身行礼:“听闻吴王殿下在聚贤楼与文人雅士饮酒,纵谈古今天下事,此举不失为千古美谈。”
“方某不才,厚颜前来赴会。”
他再怎么耿直,这种情况下,还是知道要稍微变通一二的。
方孝孺不愿意变的,只是纂改圣人之言。
这涉及他心中所认的“死理”,他做人的底线!
朱允熥笑道:“方先生来得正好,本王正欲邀请罗先生去本王创办的《大明日报》效力,他许是嫌弃本王学问低,不愿屈就。”
“方先生是有大学问的人,你出面帮本王劝劝,罗先生也许就答应了呢。”
罗贯中连忙再度跪了下去:“草民绝无此念头。”
“吴王殿下之才,天下闻名。”
“草民岂敢小觑?”
朱允熥面露喜色:“这么说来,你是愿意来本王的报社就职了?”
“殿下亲自相请,草民却之不恭!草民谢殿下知遇之恩,愿竭尽心血以报。”
话说到这份上,罗贯中自知再也推不掉。
何况,若是能去除张士诚旧部身份的影响,老罗还是挺愿意去大明日报任职的。
那可是天下发行量最大的报纸。
在上面随便写一篇文章,都能令天下皆知。
“好啊!以后,就请罗先生在《大明日报》上连载三国演义。”朱允熥将罗贯中扶起。
要让订阅报纸的人每天不间断的读报,连载小说无疑是极好的手段。
后世著名小说家金庸正是靠此支撑起了报社。
洪武大帝传奇写的是当朝皇帝,涉及政治正确,能自由发挥的空间有限。
而三国故事,在民间渊远流长,再由罗贯中写出来,一定能吸引数不清的读者,进一步提高大明日报的销量。
方孝孺冷眼旁观,心中暗暗耻笑不已。
吴王身为监国,不去邀请名动天下的饱学大儒,却郑重其事的来邀一个写传奇故事的不入流老书生,未免也太荒谬了。
不过,他可懒得规劝吴王这等无可救药之人,但眼下却是一个机会。
方孝孺拱手道:“恭喜吴王殿下喜得良才。”
“今日吴王殿下亲至聚贤楼,足见求才若渴之心。”
“久闻吴王殿下虽然年少,却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适才吴王殿下邀罗先生去大明日报写三国演义。”
“三国故事,民间流传甚广。”
“方某亦有所耳闻。”
“若是能汇聚成书,必定被无数人争相传诵。”
“方某建议,不如由吴王殿下来为此书写一首开篇词。”
“一则以示吴王器重罗先生,礼贤下士之意。”
“二则吴王高才,此诗词一出,必定随今日之佳话,一同流芳千古。”
“将来天下人论及此事,亦是一段传奇了。”
他嘴上这般说着,心中想的却是那些粗鄙不堪的传奇故事,配上朱允熥写的烂诗词,正好相辅相成,让其成为天下人眼中的笑话。
方孝孺的话一出口,楼内顿时响起一片叫好之声。
吴王所写的那首长城雪词以及那幅对联,早已在老朱的有意宣扬下,传遍天下读书人耳中。
吴王也隐约成为大明少年才子的化身,一改老朱家尽是泥腿子的形象。
他们这些文人,本来闲着无事时,就会写诗作词,比试水平高低。
此际听到方孝孺邀请吴王现场作诗词,这可是极难遇到的事,哪有不叫好之理?
朱允熥淡淡望了方孝孺一眼。
他刚才还在奇怪,为什么方孝孺会跑来凑热闹?
原来是特意跑来为难自己,想让自己不下不了台?
不过,他似乎运气真的不太好。
竟然出了一个这样的题目。
既然如此,那他就不客气了。
朱允熥转头望了望四周人群,振声道:
“本王身为监国,肩负万钧重担,不敢在诗词歌赋上浪费太多时间,以免误了治国大策。”
“不过,方先生所言,不无道理。”
“罗先生是本王仰慕已久的人,本王今日便为他的书作一首开篇词,又有何妨?”
“来人,笔墨侍候!”
方孝孺脸上顿露狂喜之色。
原本听到朱允熥的第一句话,还以为他要拒绝,正想着要再如何激他。
没想到,朱允熥后面却主动应承了下来。
这可真是太好了。
此子抄了一首诗词一幅对联,就真以为自己有才了吗?
自欺欺人之辈,今日便让他露出真相!
思索间,已有书吏备好了笔墨。
朱允熥并不提笔去写,而是由书吏誊录。
酒楼内安静下来,众人都想听这位被大明朝廷吹得神乎其神的少年天才,究竟会写出什么样的诗词。
毕竟,在此之前,朱允熥只在朝堂上写过一首词。
而那首诗,还涉及大位之争,影响重大,很难说没有任何黑幕,是否早就提前请别人提前写好了。
凡是涉及这种事关天下根本的大事,人们都会很自然而然的往阴谋上去联想。
至于后面的那幅对联,更是皇帝陛下在内廷里传出来的,究竟是不是别人代作,在读书人中,也极富争议。
有不少人便认为,那根本不是吴王所写。
今日能亲眼目睹吴王当场题诗词,便能解开许多人心中的疑团了。
无数道目光聚集下,朱允熥缓步走到窗前,伸手打开窗户,眺望长江。
此时斜阳正西,漫天金鳞,遍洒长江。
他迎风而立,念出了第一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方孝孺心中骤然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觉。
莫非吴王真有惊世诗才不成?
不,不会!
才刚开头而已。
虽也勉强算是不错,但后面必定狗尾续貂。
心念方起,便听朱允熥又继续念道:
“是非成败转头空。”
方孝孺的心,再度咯噔了一下。
未及有任何思绪,又听到了声音响起。
朱允熥竟似是文思泉涌,不假思索,诗词如信手拈来。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方孝孺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无比。
场中众人也皆是屏住了呼吸。
实难相信刚才这几句诗词,竟是出自一名十几岁的少年之口。
而这位少年,还是当今吴王殿下,大明的监国。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朱允熥缓缓念出。
方孝孺只觉一阵阵口干舌噪。
他自幼饱读诗书,对诗词文章自是熟悉无比。
虽然方孝孺素来以明王道,致太平为己任,并不专精于诗词文章,可基本的功底,却是绝不会缺失的。
甚至还是作诗写文的高手,所写的文章,被天下读书人争相传诵。
要不然,也不会有如此之高的名气。
正因为如此,方孝孺比谁都更清楚,七步成诗只是传说。
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这才是真实的现状。
要知道写这两句话的作者贾岛,可是被韩愈尊为“天恐文章浑断绝,更生贾岛著人间”的旷世奇才。
连这等人物都不免发出这样的感慨,更别论寻常的文人骚客了。
可朱允熥竟然在须臾间,就吟出了如此诗词。
这当真是一名少年该有的才学吗?
在方孝孺与场中众人满脸的不可置信神色中,朱允熥随手拿起桌上的酒壶,往口中倒酒,同时高声诵道:“一壶浊酒喜相逢。”
放下酒壶,他念出了最后两句。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全场寂静无音。
众人都还沉醉在刚才那几句简短平淡的词句中。
心神震撼!
实难相信世间竟有人出口成诗,随便一吟便堪称千古名句!
平平淡淡的用语,便仿佛说平常话一般。
却自有清空之气,浩瀚沧桑之意,扑面而来。
朱允熥笑道:“用本王这首临江仙,为你的三国演义作开篇词,如何?”
说话间,抬眸一望,却见罗贯中竟已是泪流满面。
他深深下拜:“殿下之才,令人如高山仰止。”
“殿下今日作词之恩,罗某唯粉身碎骨以报。”
“自今日起,罗某必为殿下所托之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身为三国演义的创作者,罗贯中一直想给自己的书写一篇开篇词。
但绞尽脑汁,想来想去,却也没有想出好词。
便只能暂时放在一边。
此际听了吴王的词,只觉此词慷慨悲壮,意味无穷,读来令人荡气回肠,与三国演义所写的故事,简直是绝配!
青山不老,看尽炎凉世态;佐酒笑语,释去心头重负。
任凭江水淘尽世间事!
这与自己的人生,与三国传说,相映相成。
吴王能写出此词,足见其才。
将此词赠与他,作为三国演义的开篇词,则可见其用心。
故而,罗贯中才会感激涕零。
朱允熥哈哈大笑:“罗先生,言重了!”
此词本来就被后人用在三国演义的开篇词上,我不过是提前拿来一用罢了。
他转而望向方孝孺:“方先生以为,本王的词如何呢?”
话音落下,才发现方孝孺早已失神落魄,站在那里用别人都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今日前来,是想令朱允熥名声扫地的。
却没想到,反而成全了对方。
自己投靠吴王的嫌疑不仅没洗清,又还加重了几分。
许久,方孝孺才从失神中回神。
“今日得见吴王随口作词,竟能写至此等境界,才知世间真有“天才”。”
“方某自幼读书,亦曾被无数人赞为“聪慧过人”。”
“如今始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方某这点微末之才,与吴王相比,便是萤火之光,与日月争辉。”
“吴王殿下,方某服了!”
他作揖拱手,拜别后转身离开。
一边走,一边轻声念道:“举世皆宗李杜诗,不知李杜更宗谁?能探风雅无穷意,始是乾坤绝妙词。妙啊!妙啊!”
他走出酒楼,仰头望天,笑道:“长江后浪催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能得亲眼见证,亦不失为平生快事。快哉!快哉!”
豪气冲天而起,眼角眸边,却有两行清泪,滚滚流出。
……
是日,朱允熥于聚贤楼内,当众作临江仙,轰动朝野!
世间再无人质疑少年吴王诗才。
同一日,方孝孺辞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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