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方宅出来,寒风依旧。
但阳光却从漫天阴云里洒了几许出来。
虽然仍然见不到太阳,那透过厚厚云层而射下来的光线,也给人一种格外不同的感受。
朱允熥登上马车,在护卫的层层保护下返回王府。
马车内,他的嘴角边浮现微微笑意。
方孝孺这步棋,朱允熥也是想了很久,才想好的。
要实行大改革,就必须要思想先行。
正如后世谈及近代史,就离不开五四运动一样。
思想的变化,表面看起来一点都不起眼。
但实际上,就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它会在人心中沉淀,慢慢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直至最终如火山般爆发。
百无一用是书生。
不能出谋划策的书生,在这朝堂上,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但换一个平台,则可能完全不一样。
方孝孺能在天下读书人中获得诺大名气,自有其过人之处。
他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若要办成什么事,几乎在任何时候,都是现实主义者更可靠,也更能干,更能成事。
但现实主义者不会去推动社会变革,只会尽力维持,让原有的系统永远运转下去。
可一个社会要实现根本上的转变,则离不开那些可爱、可悲、可怜、又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者!
唯有理想主义者,才愿意为脱离现实的目标去努力,去奋斗,去牺牲!
他们是一群仰望星空的人。
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有什么好的下场!
于现实生活而言,思想过于超前,绝不是什么好事。
因为这会遭到大多数人的唾弃和反对!
但正是这群人,又引导了人类社会的不断变革!
若没有他们,若世间只有现实主义者,则人类社会可能会在奴隶社会循环往复一万年,十万年,永远不变!
没有他们,人类在社会制度上将永远没有任何进步。
从春秋战国时的百家争鸣,其间产生的许多思想家,都是当时的理想主义者。
他们的思想,在数千载之后,仍然能释放出灿烂光芒。
对那个时代的人而言,其中的许多思想太高了。
高得不切实际,高得如天边之云,如千万里外之星月,高得解决不了任何现实问题!
但又正是这些远远超脱于时代的思想,推动着人类文明滚滚向前。
方孝孺自身就是封建地主。
但理想主义从来不能以自身所处的阶级来定位。
正如后世中国革命的先驱者,其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地主阶级。
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有在海外留洋的经历。
若非家境优渥,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也正是这群“有钱人”,为了自己的理想,开展了轰轰烈烈的革命!
革命导师恩格斯,自己就是资本家。
那又如何呢?
在他们的理想面前,那些都不值一提。
自古以来,便是朝廷向百姓收税,然后与豪绅三七分账。
朝廷得三分,豪绅得七分。
这套系统运转了数千年。
朱允熥要做的事,则是朝廷向豪绅收税,然后与百姓三七分账。
这是石破天惊,天崩地裂的事。
也是千古从未有之事。
所以,即使以朱允熥的身份,要做这样的事,也必须十分小心慎重。
这个想法,他甚至不能自己向官员们提出来。
要不然,迎接他的,就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风暴!
吴王恐怕真要成为“天下公敌”了!
即使是他身边的人,也不适合。
以杨士奇的为人,他根本不会支持进行这样的变革。
老和尚姚广孝倒是应该乐见其成。
但身为朱允熥身边的人,由他提出来,同样会让所有人的攻击目标,都对准朱允熥。
唯独辞官之后的方孝孺,却无疑是一个非常好的人选。
他本来就有极高的声望,在朝廷内短暂做官后,再主动辞官归去,弃名利如粪土,这又会让他声望更上一层楼。
由他来释经,从微末之处着手,即使那些权贵地主听到,也只会斥为书生意气的虚妄之谈,并不会引起太多的重视。
直至思想被四处传播,以星星之火而燎原!
至于最后终究能达到什么效果,那就不是朱允熥现在能清楚的了。
反正方孝孺本就不是他的人,能利用他为自己所用,哪怕只起一些很小的作用,总归是聊胜于无。
朱允熥当然也不会,也不可能将希望都放在他的身上。
只是一着闲棋而已。
说不定哪天就真用上了。
马车很快又回到了吴王府。
刚一入府,便见姚广孝走了过来。
“刚刚得到消息,黄子澄去了刑部,竟没有与刑部尚书杨靖做任何商量,便直接升堂,提审王弼等一干武将勋贵。”
……
朱允熥离开后,方孝孺便开始收拾行李。
要宣讲新的理论,释圣人之经,便不能呆在京师。
而是要远离朝堂。
他的行李,主要是几车书。
虽然数量众多,整理起来却还很容易。
到傍晚时分,就已全部装车完毕。
随后,方孝孺带着家人与几名学生,离开了金陵城。
临行之时,天边厚厚的乌云已散,夕阳在西边洒散晚霞。
方孝孺的神色十分平静,与前来送行的少许友人,一一告别,而后才驱车离开。
这个时光,今日已然走不了多远的路。
但他还是坚持在今日出发。
因为方孝孺心中,已经点燃了一团火焰,正熊熊燃烧。
自金陵一路向西而行。
期间许多儒生闻讯,都赶来拜会。
尽管方孝孺已辞官不做,但他还是天下闻名的读书人。
哪怕因吴王的事,而陷入争议,可天下间仰慕方孝孺的读书人,仍不在少数。
身为大儒宋濂的弟子,又是宋濂门生中名气最大的人,以往的方孝孺,并不喜欢这种迎来送往,客套交谈,总是显得不近人情。
许多人都觉得他自负有才华,学问高,便清高傲世。
当然,面对名气大的大儒,人们还是能容忍他的孤傲。
但这一回出京,方孝孺却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对每一个来拜会他的人,都极为有礼的接待,令人如沐春风。
于是乎,前来拜会方孝孺的人,也越来越多。
还有很多人想拜到他的门下,做他的弟子。
家人们都以为方孝孺一定会拒绝。
在此之前,他虽然也收了几个学生,可门槛要求非常高。
像方孝孺这种大儒,不可能随便什么人都收入门下。
不料,这一回,他竟然来者不拒。
有人拜师,便欣然收下。
自金陵往江西,千余里的路程,方孝孺走了两个多月。
一路走,一路收徒弟,竟然收了几百名弟子。
这些弟子都跟着他,因而所过之处,声势浩大。
各地的豪绅,官吏、大地主,听说有大儒过境,都纷纷出来迎接,引为上宾。
就这样走着,不知不觉间,洪武二十五年已过,新春翻过了严冬。
这段时间,方孝孺一直在写文稿。
但所写的内容,谁都不给看。
外人也无从得知。
他们一直走到庐山白鹿洞书院。
这座自唐朝建立的书院,此时刚刚经历过元末战火的摧残。
整座书院被一把火烧得只剩残垣断壁,尚未重建。
但附近几百年传承的好学之风犹存。
有乡绅出钱,在废墟中设立了学堂。
虽然规模很小,却自有书香四溢。
方孝孺便带着一众弟子门人,进驻了这座半是废墟半是书香的书院。
此后他谢绝宾客,闭门不出。
如此又过了月余。
附近地界前来登门拜访的人,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大儒方孝孺来白鹿洞书院的消息,传遍了附近数百里。
连山野乡民都好奇的赶来,想要一睹传说中大儒的风采。
因为白鹿洞书院建在这里,这一带读书的风气,十分浓厚。
便是大字不识的粗鄙乡民,对读书人也格外敬重。
他们竭尽全力,也要送儿子入学堂读上几天书。
方孝孺这种名动天下的大儒,更是令他们仰慕不已,争相传诵其人,其事,其文。
一个月后,附近的乡绅集体前来。
他们已经商量好了,决定集资重建白鹿洞书院,想请方孝孺出任书院的洞主。
对于这个要求,乡绅们其实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
毕竟,方孝孺不是本地人,而白鹿洞书院又大部分都成了废墟,人家大儒凭啥留在这里呢?
重建,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只不过,对方既然一个月都没走,那说不定有希望呢?
乡绅抱着试试看的想法。
却不想,一直闭门读书不见客的方孝孺,竟然出关了,并一口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好,那我便在这里住下,和大家一起重建白鹿洞书院。”
乡绅们顿时一个个喜出望外。
有大儒出马,白鹿洞书院恢复往日的荣光,指日可待。
这可是地方上的大事,家族里又能出几个读书人了。
方孝孺又道:“我这一个月闭关读书,汲取书院几百年浩然之气,已明悟圣人之道。”
“如今既然决定重建白鹿洞书院,我打算择日开坛讲学。”
“凡有志向学求道之人,无论身份高低贵贱,皆可前来听讲。”
此言一出,乡绅们更加欢呼雀跃。
附近的读书人闻讯,纷纷赶来。
因为不限身份,任何人都可旁听,且讲学的地点,又是在户外。
到了正式开讲的那一日,现场竟是人山人海。
慕名前来听讲的人,有数千之众。
其中有官员,有乡绅,有邻近几个县的读书人。
甚至,附近许多普通穷苦百姓,也都赶着来凑个热闹。
平日里想听私塾的教书先生讲课,都极为不易,要支付高昂的学费。
而今能听大儒开讲,就连不认得字的乡民,也得觉得不容错过。
万众瞩目中,方孝孺迈步登上了讲台。
喧嚣的人声安静了下去,几千道炙热的目光凝望过来。
因为条件艰苦,前排的人坐在地上,后面的人就只能站着了。
再远一点,四周的树上,断壁上,都爬满了人。
方孝孺目光缓缓扫过四周众人,含笑点头。
“我自幼读书,但从前却十分愚笨,一直未能明圣人之道。”
“去年入京做官,而后再辞官,于起落浮沉中,心有所感。”
“及至离京西游,感触便越深。”
“可依然像是隔着一层窗户纸一般,始终未曾捅破。”
“直到来到这白鹿洞书院,便忽然有了明悟。”
“闭关一个多月,方明了圣人之道。”
他平静而语。
四周的人群,一个个便都激动了起来。
尤其是请他留下的乡绅们。
听方先生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今日必定会讲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圣人之道,天下人人皆推崇。
可对其解释,却又各有不同。
战国时就有儒家八派的说法。
各派之间的观点大不相同,但却都自认为是代表了圣人的儒家思想。
及至后世,各种解释就更多了。
最近数百年,众多儒家学说中,首推程朱理学。
影响深远,被无数读书人追捧。
却不知今日方先生究竟会讲些什么?
是在程朱理学的基础上进一步讲解,还是另僻溪径,讲新的圣人之道呢?
无数道目光的期待中,方孝孺端坐盘膝,一派高人风范。
春风袭来,衣饰与长发皆随风飘荡。
此时朝阳方升,光芒万丈。
山林里的树,刚吐出新芽不久,嫩绿清新。
“今日我要讲的学,与众不同。”
“它一直就在圣人的道里面,亦是圣人毕生的追求。”
“可惜后世之人愚昧,不能明圣人之至理,以至于此道虽被圣人反复提及,竟无人重视,无人钻研。”
“更有甚者,许多人学了一点皮毛,便开始曲解圣人之言。”
“将圣人的道,改得面目全非。”
“我今日开坛讲学,也是为了正本清源。”
圣人的道理,竟被后人改得面目全非?
这番话一说出来,就令许多人深感骇然。
大儒开口,便是石破天惊之语!
听到这里,下方数千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朝阳渐升。
阳光与目光交织,汇聚处却无质无形。
方孝孺平淡的声音,响彻了整个白鹿洞书院。
“圣人之道,天下大公!”
……
洪武二十六年春,方孝孺于白鹿洞书院悟道,开坛讲学,宛如春雷绽放,炸响了大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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