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是何等机敏之人,一听老和尚的话,便立即听弦知音,当下带着返回吴王府。
待来到府中空旷处,左右再无其他人,方问道:“道衍大师可是有何安排?”
姚广孝本是朱棣的人。
朱允熥和老朱说,正是他煽动朱棣对付自己,才以对其严加管教为由,将其要到了自己府上。
这点小手段,以老朱的精明,当时就不可能真的骗过。
只不过,老朱并不想严厉处罚自己的儿子朱棣,朱允熥推一个和尚出来为朱棣顶罪,正合老朱之意,自然乐见其成。
在老朱眼中,这是朱允熥对亲情的看重,对四叔燕王的维护。
但后来朱允熥开始重用姚广孝,令其主管《大明日报》,查封户部账目和库银,则又让老朱深感意外了。
一个和尚罢了。
放着朝廷那么多的官员不用,偏要用一个和尚,如何能不让人奇怪呢?
今日老朱前脚刚出宫前往天界寺礼佛,后脚僧录司左善世便令人前来传令,朱允熥自然清楚,这是老朱想见一见姚广孝。
否则,僧录司明知姚广孝在为吴王殿下办事,岂有轻易召他前去的道理?
即使真有事,也该是左善世亲自前来登门拜访,而不是似这般派人来传令了。
“阿弥陀佛!”姚广孝轻念佛号:“再过两日,便是吕氏的生日。”
“陛下之前早已令人前来提醒过殿下。”
“此时召贫僧去天界寺,贫僧以为,一则是想考较一下贫僧,二来,陛下亦是关心殿下的安危,以及了解殿下准备如何处理此事。”
“其三嘛。”姚广孝佛眸中精光骤射:“陛下已在为正式立储做准备。”
“此番面圣,贫僧必竭力为殿下争取。”
朱允熥忙道:“道衍大师万万不可行险事,还是稳打稳扎才好。”
“贫僧心中有数!”姚广孝道:“若事不可为,不会强为。”
“殿下也切不可以为,眼下已大权在握,就能高枕无忧。”
“须知身为上位者,殿下要有所作为,则必将触及千千万万之人。”
“其中艰难险阻,较之在朝堂上与其他人的勾心斗角,更甚千倍万倍。”
朱允熥心中凛然。
他又何曾不清楚这些呢。
并不是大权在握,没有政治敌人,就能为所欲为的。
因为除了权力之外,还有大势。
有明一朝,封建帝制渐渐发展到巅峰,皇帝的权利不可谓是不大。
一言九鼎,旨出法随。
朝堂上很难有什么权臣,能与皇帝相抗衡。
但没有了大权臣,并不等于皇帝就真的没有了任何制约。
特别是他要进行大改革。
既得利益者又怎么可能轻易让出自己的利益呢。
他要面对的,不是一个两个具体的人,而是庞大且错综复杂的利益集团。
高举屠刀,能杀得了一千人,一万人。
但要将改革推行下去,可不是简单的靠杀多少人能解决的。
从历史上看,大明朝没几乎有啥权臣能对皇权造成严重威胁。
但明朝的皇帝,却又被一股无形无质的庞大力量制约着,很难有什么作为。
“贫僧此来,便是想询问殿下,对今后的施政,究竟有何打算?还望殿下告知,贫僧才好在陛下面前应对。”
姚广孝和杨士奇作为朱允熥的左膀右臂,在朝堂权争上,两人皆能出谋划策,助他实现目的。
但朱允熥具体的治国方略,两人却又都不清楚。
只是隐隐感到吴王心中自有丘壑,必定要做一番大事。
两人对此并不怀疑,也从不追问。
吴王有治国大才,当行煌煌王道。
而他们所要做的,只是助他清除一路上的障碍。
只是今日要去见老朱,姚广孝唯恐到时候不好应对,才急匆匆的前来问询。
隐隐约约中,老和尚感到朱允熥立储的事,不会一路顺风顺水。
总感觉仿若有一张无形的网,正扑面而罩来。
但一时之间,却又察觉不出哪里有问题。
朱允熥稍一思索,便将他与方孝孺的所说的事,与姚广孝说了一遍。
姚广孝目光中满是震惊,念佛号后道:“殿下有此壮志,固然可嘉,但千万不可操之过急。”
“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稍有不甚,便反形成天下皆反之势,使政令难以推行。”
朱允熥笑道:“这其中的轻重,我自然晓得。”
“你今日若是见到了皇爷爷,也不必提及此事。”
“我和你说,是让你心中有数。”
老朱虽然出身底层,深恨贪官污吏和欺压穷苦百姓之人,但同样赞成尊卑有序,人分三六九等。
勋贵地主、读书人等不纳税不缴粮,亦是老朱认可的。
很多思想已经传承了几千年,在人们心中种下了极深的烙印,不是一时半会能扭转过来的。
尤其是在眼下朱允熥即将立储的关键时刻,没必要与老朱发生任何冲突。
他与朱标毕竟不一样。
朱标能与老朱吵吵闹闹,他则需要尽可能避免。
“贫僧知晓了!”姚广孝点头,旋即望了望左右四周,确认无人后,方低声道:“殿下,那日刺杀之事,打听到一些消息了。”
朱允熥脸色微变。
姚广孝道:“有人曾经目睹,朴家余孽行刺殿下之前,曾有其他人去过他们所在的院子,那个人,名唤聂涣儿,便是殿下抓梁国公当日,前来传旨赐宝刀的太监。”
“他后来被陛下逐去了献王府。”
“事发当日,聂涣儿亦曾去见过秦王。”
姚广孝将探听司收集到的情报,禀告给朱允熥,与吉垣报告老朱的消息,基本一般无二。
随后,姚广孝又道:“探听司能打探到这些消息,锦衣卫密探和检校,没有道理打探不到。”
“此事陛下必然已经知晓。”
“没有抓聂涣儿,应该是在等吕妃的生日宴。”
朱允熥目光闪烁,微微沉吟。
“贫僧总觉得这个聂涣儿不简单,便又去查了他的出身来历。”
“发现此人竟是山西太原人氏,在晋王就藩太原之后的第二年,才被选入宫中,充任太监。”
“可推荐他入宫的人,却又是秦王。”
朱允熥再度皱眉。
太原人氏,却是秦王推荐。
可他在传旨的那天晚上,明显是在暗中帮助朱允炆。
后来老朱也是据此将他赶到了献王府。
可他去秦王府又是为了什么呢?
这件事愈发显得扑朔迷离起来。
秦王、晋王、朱允炆,都牵入了其中。
“贫僧以为,殿下当日刺杀之事,这个人很关键,但又不好轻易将其拘捕,以免打草惊蛇。”
朱允熥来回踱着步子,半晌之后,方道:“不要去动他。”
“既然皇爷爷也在暗中查探,怎么处置,都由皇爷爷做主,我们什么都别做。”
“是!”姚广孝合十。
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不能再继续耽搁,当下向朱允熥告辞。
“若是皇爷爷问起聂涣儿的事,你一定要据实呈报,不要有任何隐瞒。”
临行之前,朱允熥又交待了一声。
姚广孝领命,出了吴王府,直往天界寺而去。
约莫坐了一个时辰的马车,便已到了寺庙所在的山脚下。
此处绿树掩映,抬眼望去,有灰砖金瓦在山林中显露峥嵘。
环境幽朴,形同世外。
姚广孝此前曾在天界寺为僧,此际旧地重游,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今日皇帝陛下前来礼佛,闲杂人等早已驱散。
姚广孝到了寺庙门口,报上名号,递交了身份文书,立时便有知客僧将其引入寺内。
不一会儿,天界寺主持,僧录司左善世宗泐前来迎接。
姚广孝与宗泐也算是旧相识。
当初正是宗泐的保举,他才得入天界寺,谋得一僧职。
后来,又是宗泐的推荐,姚广孝又因此而结识燕王朱棣。
“阿弥陀佛!”
故人相见,宗泐眸内亦有惊喜之色。
“听闻道衍师兄在北平甚得燕王器重,如今又在吴王身边听用,果然有辅佐王道之才。”
十多年前,姚广孝初入天界寺的时候,宗泐便是天界寺的主持。
那时候的姚广孝,对宗泐行老师礼,以弟子自居。
宗泐亦坦然受之。
如今,他再见到姚广孝,却称其为师兄。
宗泐禅师不仅佛法精深,于人情世故上亦有十分功夫。
作为大明第一寺的主持,往来皆权贵,对其中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当年姚广孝并曾正式拜他为师,更不是由他授法号。
只是因初入寺庙,寄人篱下,才自贬身份,执弟子礼。
如今时移世迁,姚广孝的身份已不可同日而语,宗泐自然不能再按那时的称呼相待。
这一声师兄,喊得姚广孝十分受用。
“宗泐师兄此言,令道衍惭愧不已。”
姚广孝也以“师兄”二字回敬。
这是同辈僧人之间的敬称。
“出家人本该四大皆空,道衍困于世俗,让宗泐师兄见笑了。”
宗泐微笑摇头:“不然,佛法和世法,并不相违背,有余力并行之,乃是善事。”
姚广孝佛眸一亮,合十道:“师兄高见,道衍受教了。”
两人寒暄了一阵,宗泐才带着他,前往后殿。
一路上便见许多带刀侍卫,正四处巡逻。
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警卫严密。
但见到是宗泐带路,并无人阻拦问讯。
到了后院入门处,宗泐停住了脚步。
“陛下已经在里面等着了,师兄请吧。”
姚广孝还礼,随即走入了后院。
院内古树参天,淡雅而宁静。
此处便再无半个人影,只有寒风轻吹,发出低低耳语。
姚广孝顺着林荫道,走入了巍峨的大殿。
殿内佛像高大恢宏,慈悲俯视众生。
佛前香案,烛火摇曳。
一名年岁约摸六十几许的布衣老汉跏趺而坐,正默默诵念佛经。
“贫僧道衍,参见陛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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