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滚滚前行。
朱允熥没有再接着追问,顾盼君也没有接着说下去。
有些话要适可而止。
剖析一个人的心理,本质上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
大多数人的心剖开,既不是白的,也不是黑的,而是灰色的。
说白了,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
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不能轻易示人。
即使是父母亲人,也不例外。
这也是为什么人生总是在演戏的根源。
徐妙锦在知道顾盼君的存在之后,突然就对她如此之好,还许诺让自己的哥哥,堂堂的魏国公徐辉娶她为正妻。
这件事怎么看,都有点莫名其妙。
事出反常必有因。
仅仅是因为顾盼君长得好看?
这个理由,很难让人相信。
朱允熥想起历史上的徐家,堪称两头下注的典范。
徐妙云嫁给了朱棣,徐辉祖则支持建文帝。
徐辉祖的几个弟弟,都在朱棣称帝后受到重用,唯独徐辉祖一直被幽禁。
可奇怪的是,后来徐辉祖的儿子,却又受了朱棣的封赏,世袭而成为魏国公。
换句话说,靖难之役,无论是建文帝赢,还是朱棣赢,徐家的根基都不会因此动摇。
至于徐妙锦,据说朱棣在徐妙云死后,一直想立她为皇后,却遭到了她的拒绝。
后来徐妙锦更是干脆出家为尼,但朱棣一直对她念念不忘,以至于从此再不立后。
这就很意思了。
前世朱允熥读史书的时候,只将其当作有趣的故事来看待。
其中真真假假,谁又知晓呢?
历史,有太多的事情,藏在迷雾之中。
但这一世,他自己身在局,感受却又不一样了。
如果真如徐妙锦所言,徐家在徐达死掉,徐妙云出嫁后,便一直由她当家做主,所有的事情,皆是她的谋划,那徐妙锦就绝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般简单。
自古帝王立后,从来就不是一件小事,而是牵扯到朝廷的政治势力安排。
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也正因为如此,很多皇帝甚至都不愿意立后。
后位空悬,在历史上并不罕见。
相反,比比皆是。
就连横扫六国,一统天下的秦始皇赢政,也一直没有立后。
姚广孝和杨士奇杨荣等人安排顾盼君这步棋,因为其本身就是明谋,故而做得并不是多么天衣无缝。
朱允熥能看出来,徐妙锦未必就不能。
如果她知道真相,却还故意去顾家求亲,那她的真实意图,就很值得商榷了。
朝廷里没有蠢人。
满朝无一不是人精。
杨士奇说他入朝,就是想看最高处的风景,想与世间最聪明的人对弈。
但朝廷每日大小事无数,也不是每一件事,都值得去布局谋划的。
很多事,都是按既定的规则,有条不斋的运行。
朱允熥身为大明储君,且掌政渐久,地位已牢固无比。
他立谁为太子妃,谁就是将来的大明皇后。
这绝对是大事,值得好好的谋划。
各方势力,在此时粉墨登场,并不奇怪。
“徐家是开国元勋。”朱允熥沉吟道:“虽然是徐家主动去退婚,但毕竟是遭人拒绝后方为之,未免削了面子,传到外面去,名声也不好听。”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本宫为了抢女人,才逼迫徐家如此。”
“此事要妥善处理,还需要想一个万全法子。”
杨荣忙接言道:“太孙殿下,此事……”
朱允熥未等他说完,便先将其打断:“你无须多言。”
转而对顾盼君笑道:“你有何建议呢?”
这就是考较了。
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将来又怎么能帮着处理后宫事务呢?
杨荣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刚才是多言了。
顾盼君眨了眨明亮的双眸,灿烂笑道:“其实徐姐姐之前已经给出了解决之法,她说要认我做妹妹。”
“若是太孙殿下允许,那我便前往徐家,正式与徐姐姐结拜。”
好主意啊。
一旁的杨荣顿时眼前一亮。
如果顾盼君认徐妙锦做了“义姐”,拜故去的中山王徐达为“义父”。
那她与徐家就算是多了一层关系。
再嫁给太孙殿下,就算是徐家的荣幸。
徐辉祖退婚之事,亦能就此翻篇揭过。
原本毫无根基的顾盼君,也多了徐家这一靠山。
而且,这层关系,不算远,也不算近。
徐家不能借此成为弄权的外威,但又实实在在享受了一些好处,算是帝王的恩宠。
这一着棋,简单而精妙。
杨荣想起之前与姚广孝、杨士奇讨论之时,两人皆说顾盼君虽自幼在乡村长大,却见识不凡,慧质兰心,如今看来,此女果然有些心机谋略。
“好,那就依你的法子。”朱允熥吩咐道:“让车夫转向,前往魏国公府。”
……
魏国公府。
内院。
一名身材高大,长相英俊的男子,正在亭子里,抱着一本书阅读。
他的风姿气度不凡,看书时更是专注无比,心无旁骛。
此人自然就是中山王徐达的长子,大明魏国公徐辉祖了。
亭子内放着炭盆,给冬日添加了几许暖意。
亭中的石桌上,摆放着文房四宝,上面有白纸铺开,墨迹未干,显然刚写不久。
院内只有他一人,无丫鬟下人伺候。
西斜的日头,使阳光洒到了亭内的人身上,院子内安静无比,因为是冬日,虫鸟皆不见踪迹,唯有隔壁的院子里,传来低低的舞枪弄棒之声。
那声音不大,极有节奏。
并没有打破院内宁静的环境,而是给其增添了一缕悦耳却不烦人的音色。
人是不能处于绝对寂静的环境中,这会使人焦躁不安。
轻微的环境噪声,对人类十分重要。
眼前的院子,便是如此。
徐辉祖翻阅着手中书籍,沉浸于其中。
徐家家风严谨,教子有方。
与一般的勋贵世家不同,徐家子女,个个出色,竟无人一人沉沦于吃喝玩乐,贪图享受之中。
外间。
徐妙锦的马车驶入了府内,随后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她脸上泪痕未干,仿若刚刚哭过一场。
贴身丫鬟连忙上前搀扶。
徐妙锦却挥了挥手,道:“你且自行回我的住处,我还有事,要去见见兄长。”
贴身丫鬟面露担扰之色:“小姐,你没什么事吧?要不要……”
“我没事。”徐妙锦挤出一个忧伤的笑容,道:“我只是去见见兄长,向他说明一下情况而已,不需要人陪着。”
贴身丫鬟不敢再多言,施礼退下。
徐妙锦方转身回头,向着徐辉祖所在的庭院走去。
待前行数十步,左右再无其他人,她脸上的“忧伤”才渐渐消失不见。
一张秀丽的脸蛋,渐渐归于平静,紧接着,嘴角微微上扬,竟翘起一抹开心的笑容。
哪还有半分刚才的悲伤难过之情呢?
不过,这份神色也很快消失。
徐妙锦走到了院子的门外,这里却有六七个人站着守候。
见到是小姐前来,众人连忙行礼。
徐妙锦微微示意,随后推开院门,迈步跨入院子,同时吩咐道:
“我与兄长有事商议,你们在外面守好了,谁也不许私自离开一时片刻,更不许放任何人进院,都听明白了?”
少女的声音不大,更是宛转如黄莺,动听至极,却又隐藏着一股仿若征伐沙场,身经百战的女将军般的杀伐之气,入耳便有自带威严。
众人皆是心中一凛,连忙应声。
徐妙锦方走进院内,旋即又转身,亲自将院门的门栅关上。
院子面积不小。
自院门处顺着小道,复前行数十步,绕过树荫,才霍然开朗,见到了院中的亭子,以及正在亭内看书的魏国公徐辉祖。
此时的徐妙锦,脸上早已不见任何泪痕。
鹅脂般细嫩的脸蛋上,沐浴着斜阳的光辉,少女看上就像是下凡的天使,却较天使更多了一分活泼灵动。
她望上去十分开心而欢快,笑道:“大哥这些日子,怎么一直在读书,也不见与其他几个哥哥,一起去练武呢?”
徐家人丁兴旺,徐达有四子四女。
除徐妙云嫁朱棣,成为燕王妃外,次女亦被册封为代王朱桂的王妃。
徐妙锦是第三女,另有一个妹妹,年龄尚幼。
四个儿子当中,次子早逝。
徐辉祖如今还有两个弟弟。
那隐约传来的舞枪弄棒之音,正是他们两人所发出。
徐家是勋贵世家,靠的是徐达领兵征战沙场,浴血杀敌获取战功,始有今日的地位。
故而,相比文才,徐家更重视武业。
徐辉祖自幼习武,一身马上功夫,十分了得,箭术更是不凡,有“神箭手”的美誉。
手中一条长枪展开,等闲十几个人,也近不得身。
当然,勋贵大将之家,学文识字也是必须的。
只不过,不如那些专功文才的文官家庭那般精通。
毕竟术业有专攻。
诗词文章这东西,家学渊源非常重要。
有些诗书世家的孩子,在十岁之前阅读过的书,背下的诗词数量,可能就是很多人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徐辉祖闻言,放下手中书籍,笑道:“时代变了。”
“自太孙殿下发明新式枪支和速射炮,令大明制造局大规模生产,以往靠一腔热血,提着刀往前冲的时代,便结束了。”
“我在大明军事学院读书的时候,便深有感触。”
“日后的战争模式,必然会迎来翻天覆地的改变。”
“太孙殿下又开创科学一门,大明制造局在大明科学院的指导下,对原来的枪支进行了多次迭代改进。”
“枪支的威力,越来越大。再加上速射炮,开花弹的普及,战争的模式,已彻底改变。”
“之前太孙殿下率军荡平倭寇,征服倭国,张辅、朱能横扫漠北,一战而定北元,依赖的都是先进的武器,以及新的战术战法。”
“以后再练什么武艺,甚至传统的排兵布阵,对于打仗,恐怕是没什么用了。”
徐辉祖轻轻叹了口气,道:“日后再想领兵作战,非得学习新式战术战法不可。”
“从前的许多知识,皆已变成了无用之物。”
“我只能从头学起,自然是要下一些功夫,多读些书。”
徐妙锦聪明伶俐,看的书不少,其中也不乏兵书,她也素来喜欢舞枪弄捧,经常一身戎装出去见人,但毕竟是一个女孩子,从来没有实际领过兵,感触自然不如徐辉祖深。
她的目光,落在徐辉祖刚才所看的那本书籍上,只见那书的封面上,写着《十大军事原则》几个字。
旁边还放着另一本更厚的书,写着《战争论》三个字。
关于这两本书,徐妙锦皆有所耳闻。
据说它们是太孙殿下在大明军事学院讲学时,亲自著写的讲课教材。
所写的内容,皆是根据火枪火炮的作战特点,总结而成。
这两本书一问世,便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大明军事学院的学员,皆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自然也是识货的行家。
一看便赞叹其内容不凡。
后来,张辅、朱能远征漠北,平定北元,更是向世人证明,太孙殿下的战术战法并非纸上谈兵。
兄长对这两本书十分推崇,每每彻夜研读,爱不释手。
“难道以后练武就再也没用,从前学的兵书,也全部白读了?”她还是有些不太相信。
“那倒也不见得。”徐辉祖摇了摇头,道:“练武能强键体魄,这对于行军打仗,还是十分有用的。”
“没有一个好的体魄,士兵无法奔行作战,很多战术战法都展不开。”
“便是指挥军队作战,消耗的精力,也不是寻常人能吃得消的。”
“若不强身健体,断然不行。”
“只不过,还想和从前一样,靠武艺去杀敌立功,却是难了。”
“制造局的枪,越来越厉害。”
“我是亲眼见识过的。”
“任你多高的武艺,只要一颗子弹,也能让你立即躺下。”
“至于从前看的兵书兵法。”
徐辉祖话锋一转,道:“如《孙子兵法》这些用兵谋略和思想,却还是有用的。”
“毕竟,万变不离其宗。”
“不管用什么武器,该用的谋略,还是得用。”
“只是以前学习的诸如二龙出水阵,天地三才阵,四门斗地阵……等排兵布阵之法,都是建立在弓箭长矛大刀等武器和盾牌盔甲的基础上。”
“在如今这个枪支普及,速射炮开花炮大显神威的时代,却是再无用武之地了。”
“若是将领仍拘泥于原来的成法,试图用盾牌长枪去对抗武装了枪支大炮,那便有若三岁小孩持木棒与老虎挑战,徒增笑料了。”
他说到这里,又忍不住轻轻叹道:“太孙殿下真千古未有之奇才,万载以下,未见有如此之才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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