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躺着的时候,视角不自禁的压低,目光能瞧见的景象,与坐着、站着时决然不同。
有点像半大孩童的视角。
孩童总容易注意到成年人的腿、桌子下的垃圾,以及小卖铺里吊在柜上几乎贴住地面的零食与玩具。
周玄躺下时,很容易就看见了村人们踮起的脚,以及太阳映照不出来的影子…
他当鬼那会儿,便有这些特征。
等于说,
看戏的村人里,有将近三分之一的人,不是“人”。
他麻溜从长板凳上起来,去后台找余正渊。
余正渊此时和戴绅士坐在一条长凳上,正聊得起劲。
“戴先生,您是媒体大亨,记者采访您的时候,个个都低声下气,提问不敢太尖锐…您可不知道,那些记者平常可不是这番模样,一个个刻薄得很,三月份那会儿,我的主顾是个电影明星,被记者难为得当场抹眼泪呢…”
“呵,人都是要成长的,我生意刚起步时,面对记者也紧张,但我这人沉得住气,别看我双手在袖管里抖得跟筛子似的,脸上绝对看不出来。
沉得住气,算我这辈子里,最值得骄傲的本事了。”
周玄听戴绅士的自我褒奖,听得很奇怪。
在车上时,戴绅士挺正常,就是個爱炫耀的生意人,但自打来了回廊河,“这辈子”“我这一生”“人生几个秋凉”等等带总结性质的词语,一个接一个从他嘴里往外蹦。
仿佛他预感到了什么。
“大师兄,嫂子喊你去一趟。”
周玄随口就骗,打着徐骊的旗号,喊余正渊出来聊聊。
听说是妻子喊,余正渊连忙跟戴绅士赔笑。
戴绅士挥挥手,说:“你忙你的,我趁这时间再背一背稿,年纪大了,文章总是记不住。”
“嗯。”
余正渊应了声,跟着周玄一起出了后台。
“小骊在哪儿呢?”
“嫂子没找你,是我找你。”周玄大方承认。
“这么严肃的场合,你跟大师兄玩恶作剧?”余正渊抚袖又要往后台走。
伺候好戴绅士,便是他今日的唯一目标。
在平水府里谈了多年的商单,余正渊攒了十二分的好名声,试图挖他去做职业经理人的公司、工厂,不下二十家。
凭借的就是余正渊做事情投入、专一,动脑也用心。
周玄扯住对方衣角,说:“大师兄,你瞧瞧那些听戏的人,注意他们的脚!”
余正渊不知道周玄葫芦卖的什么药,但还是照做了。
他低着头,目光横扫了出去,观瞧了好大一阵子,真瞧出重点了。
“你说的是这个啊!?挺正常的。”
“正常?”
这听戏少说几百号人,有一小半,是脚后跟踮起来没有影子的鬼祟,你管这叫正常。
那解释解释什么叫不正常?
“是正常的,这回廊河一带的村人都是穷惯了的人,往上数几年,吃喝都啃树皮,别看现在阔了,但也没忘本,还保留着艰苦的生活作风。
比如不爱穿好鞋,就爱穿穿自家编的草鞋,甚至都不穿鞋…小玄,这我可得说说你啊,咱们戏班挺赚钱,家产厚,但不能因为咱们穿上皮鞋,就瞧不起人家穿草鞋…”
什么乱七八糟的!
合着又窜频道了?
大师兄,我是想让你看看他们脚后跟啊,谁关注他们穿草鞋穿皮鞋了?!
“你看看他们的脚后跟,好多人的脚后跟都踮起来了。”
周玄提醒了重点。
余正渊骨子里是个愿意倾听的人,他没有任何不耐烦,又低头再看了几圈,点头说道。
“听伱这么一说,是有那么几个人踮着在,这也正常,别看回廊河戏迷少,瞧热闹的居多,但真有那么几个爱听戏的。
他们位置靠后,被前面人挡了视野,瞧不全演员身条、动作,没招,只能踮着脚呗,老话不都说了‘站得高,看得远’。”
余正渊说得诚恳细致,周玄自然不会以为他刚才走马观花,随便瞧个两眼就拿话糊弄他。
为什么,
两人瞧见的景象,完全不一样?
“大师兄,你再仔细看看,就你眼中那几个踮着脚的人,有影子吗?”
余正渊瞄了瞄,说:“有啊…你这话也奇怪,这人要没了影子,那不成鬼了?”
“嗯…可能是我看走眼了,还以为瞧见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呢。”
周玄也没接着犟。
两人看见的景致差别这么大,在两人都没说谎的情况下,只有一个解释——周玄能看到正常人瞧不见的“东西”。
有点像,
见脏、通灵?
新的能力,还是和白噪音一样的古怪病症?
暂时不管它是什么。
周玄不能确定这份特殊“能力”一旦展现,会不会暴露自己“假周玄”的身份。
身份露了陷,就姐姐那手段…
从情感上出发,他愿意帮助周家班——这可是自己的产业,以后能不能躺平,就看班子经营的运转是否良好。
但享受躺平的前提——自己得活着。
死人是不会享受的。
周玄不喜欢冒险,所以没再将话题继续深入。
“我先回去伺候戴先生了,小玄,别往心里去…人都有看走眼的时候,何况,你还有怪病呢。”
说到怪病,
周玄忽然想起来,白噪音从起床到现在,一次都没有发作过。
这并不合理。
昨天白噪音发作的频率很高,今天却悄无声息。
想到了白噪音的不正常,他又坐回长凳上,翻出了口袋里的名片。
名片鎏金,做工很细腻,反面画了一座宝相庄严的寺庙,供奉着一尊弥勒佛。
但佛像给人感觉怪怪的,
明明大肚子、眯眼笑,但周玄总觉得这佛像很阴柔。
气质不正。
到底哪里不正,他也说不出名堂。
名片翻到正面——平水府善德医院,药局医师杜凯丽。
听名字,这是善德会旗下的医院。
戴绅士就是善德会的人。
这会儿的医院,分工没有那么细致,通常只有寥寥四、五个区域。
门诊、养病室、普通病室、药局。
服务态度好、资金雄厚的医院,还会加设烹药房。
药局,便是专门抓药的部门。
一个管抓药的,能治得好白噪音这种大脑内部的病症?
周玄有些怀疑,同时更怀疑戴绅士的动机,别是一个大套,等着他钻。
“改天约上姐姐,一起去。”
有周伶衣道行高明的神人作陪,什么套也不怕。
一力降十会!
周玄把名片收起,去找报幕员拿了戏码单后,先听了两耳朵台上的戏,再对着单子找到现在演的选段,一对比,便明白,这台冥戏,还差两个段落就结束了。
目前的状况,那些踮着脚没影子的“人”,都没有什么动静,一个个搁原地低着头。
或许是群爱听戏的“脏”呢。
周玄当鬼那会儿,虽然被意志召唤前往牧魂城,但路边瞧见什么热闹,也会强忍意志,驻足观看一阵。
鬼生前也是人,是人就有点喜好。
管它们作甚,戏唱完了也就散了。
周玄琢磨的时候,戏场里忽然传出欢呼声。
“来了,来了,没白等啊!”
“没错,是柳叫天,啧啧,这场戏不愧是戴绅士请的台。”
“那是,戴绅士面子大哟,听说上次刘见生的娘死了,花了三万都没请出来柳叫天。”
踮着脚后跟的“人”,没闹出动静,但听戏的活人们,嗓门一个赛一个洪亮,声浪一阵强过一阵,把戏场都喊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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