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令安慕宁有些恍神。
回去的路上,她问他:“青石县的那个男娃娃是怎么回事?”
“这就要从你让人阉了苏妍桦三弟、四弟的命根子说起了。”
祁渊道:“苏炳盛既不再是屠夫,而是一城员外,自然需要膝下的两个儿子绵延苏家香火、继承家业。”
听到这安慕宁已然猜中了一半。
她说:“但因他膝下的两个儿子成了阉人,他又无法保证自己还能生育,所以就从附近几座县城的小乞丐里挑了几个回去,当养子?”
祁渊点头:“正是。”
“那些小乞丐多数是无父无母之人,这样的孩子,好掌控,但同样的,这样的孩子没有软肋,不好拿捏。”
“他们要是不听话,苏炳盛就用鞭子抽,要是还不听话,就活活饿他们个七天七夜,还不老实,就挖个坑埋了。”
说到这,祁渊的嗓音暗哑到了极点。
安慕宁胸前起伏得厉害,她手指攥紧,愤愤道:“苏炳盛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贱民,竟然也敢草菅人命。”
祁渊牵过她的手。
粗粝的指腹在她掌心摩挲,缓和她心中郁结的情绪。
“我送到你身边的那个男娃,是好不容易从苏宅逃出来的。”
“他在路边乞讨的时候正好被我撞见,我见他和安弘毅长得有几分像,猜你会喜欢,就将他送到了你面前。”
“那其他孩子呢?就不管了吗?”安慕宁质问,缩回了被他牵着的手,显然是对他袖手旁观有气。
祁渊眼神中流露出无奈,轻轻地叹了口气。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
“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
“安慕宁,世间多无奈,不是你我凭着一己之力就能改变的。”
就好比上一世他们那未出生的孩子,哪怕她是一国皇后,哪怕他是一国渊王,上天又何尝眷顾过他跟她的孩子?
祁渊眼底泛起猩红。
一种说不出的痛,从他心底翻滚、汹涌到他的喉咙处,他用力攥紧了手,才压下了心底的起伏。
但安慕宁并不赞同祁渊的观点。
她追问:“现在苏宅还有几个孩子?”
“三个。”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后,祁渊拧起了眉头。
“安慕宁,那三个孩子全都是自愿留在苏宅的。”
“对他们而言,和乞讨的生活比起来,做得不够好就被苏炳盛打、骂,甚至被苏炳盛饿上七天七夜,都要比乞讨的生活好过千倍、万倍。”
“你帮不了他们。”
闻言,安慕宁眼底的眸光黯淡了下去,“难道要让那几个枉死的孩子就这样被埋在地底下吗?”
她做不到。
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巨石,让她喘不过气,渐渐生出一种窒息感来。
祁渊望着她,眸中深沉:“如果一刀杀了苏炳盛,是为地底下的那些孩子报仇了,可苏宅里的那三个孩子怎么办?”
“他们挨了一顿又一顿的打,好不容易熬到现在,过上人上人的生活,苏炳盛一倒台,叫他们怎么办,重新回去乞讨吗?”
安慕宁的双手紧了紧:“我可以收养他们。”
“你还是不懂。”
祁渊漆黑幽深的眼眸被一寸一寸染红,“你帮得了一个、两个,但这世间凄苦的孩子何其多,人各有命,你无法周全。”
“对那些你未伸出手的孩子来说,这不公平。”
“待到他们一个个找上你,寻求你的庇护,那时你该怎么办?要如何分辨真假,又要如何考量人性?”
属于祁渊独有的低沉嗓音,含了几分森森的寒意:“安慕宁,你可以多管闲事,我也允你多管闲事,但前提是,你必须安好。”
“还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
回到南薰殿的时候,露萍正在为被安慕宁收留的男娃洗澡。
“殿下您回来了?”
“漂亮姐姐你回来啦!”
男娃皮得很,洗个澡都没个安分的。
大抵是从没见过这么奢华的宫殿,好奇得眼睛都瞪得跟碗一样大了,动不动就要从木桶里爬起来,将露萍身上溅得全是水。
安慕宁走过去。
看着稚嫩的男娃身上一道又一道的鞭痕,脸色白了白,她尽量将声音放缓放软:“今天乖不乖?”
“我很乖得!”男娃傲娇得抬起了他的小下巴。
那一瞬安慕宁看得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安弘毅小时候。
她道:“姐姐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就叫……就叫安南,喜不喜欢?”
“安南?”男娃不懂那么多,反正觉得听起来挺好听的,“那姐姐以后就叫我小南南吧,我喜欢!”
“好。”安慕宁嘴角露出一抹笑来,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儿:“小南南,姐姐跟你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让人打你、更不会再让你饿肚子……”
哄小安南睡下,安慕宁回了寝殿。
正准备歇息的时候,祁昱珩过来了。
人未到,声音先到,“北厉来犯,孤有些忙,没能照顾到你,不知道领养的小男娃有没有惹你心烦?”
“太子殿下有心了。”
安慕宁一身藕粉色薄纱站在帷幔处,她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他很乖,并未给我惹事,现在已经睡下了。”
“好。”祁昱珩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夜已深了,你也早些歇息吧,孤便回端敬殿了。”
就在他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安慕宁喊住了他。
“妾身有个疑问,不知太子殿下是否能为妾身解惑。”
“但说无妨。”
“太子殿下可知,苏将军的父亲现下已经是勾庄人人尊敬的苏员外?”安慕宁边说边观察祁昱珩的表情。
显然,祁昱珩是知道这件事的。
他并不打算隐瞒她,“是母后安排的。”
“母后虽不愿孤在太子之位不稳的时候与妍桦多有往来,但母后终归没有将事情做绝。”
“她知有朝一日孤登上帝位必会迎娶妍桦,为了能让那个时候的妍桦配得上孤,母后早早做了安排。”
失落在安慕宁心里蔓延开来。
她扯了扯嘴角,道:“所以母后扶持了苏炳盛?”
“非但给了他宅子,还给了他银两,甚至默许他搬出祁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您的身份,以此好方便在勾庄,甚至京城做各种生意,是吗?”
祁昱珩望着她,眼底略微有些泛红。
他像是慌了又像是害怕:“你生气了?”
安慕宁轻笑出声。
她是生气,但不是因为嫉妒、吃醋,只是因为祁后人前人后两幅面孔,让她觉得有些悲凉,但也只是一刹那,便归于平静。
再开口的时候安慕宁的声音清冷了几分:“妾身没有生气。”
“苏将军在太子殿下心中的分量这般重,祁后娘娘对她父亲多有照顾也是应该的,妾身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女人。”
祁昱珩拧眉。
有的时候他甚至希望她是个斤斤计较的女人,也许这样,还能让他觉得她是在乎他的。
祁昱珩突然想与她多说说话,开口说道:“北厉来犯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父皇派妍桦出兵,领军十万。”
“是吗?”安慕宁脸上的表情不冷不热。
祁昱珩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样难受。
他顿了一会才继续开口:“孤听闻你也在京城开了几家铺子,如果苏炳盛与你作对,抢你生意,孤可以让他消停点。”
他没说要惩治苏炳盛,也没说要断了他的财路,只说让他消停点。
“太子殿下既要对抗北厉又要应对大旱,想来已经分身乏术了,这等小事就不劳太子殿下了。”
安慕宁不稀罕他所谓的“好”,于是开始赶人了。
祁昱珩抿了抿唇,垂下眼睑,掩住自己眼底的失落,开口的时候嗓音带着一丝沙哑:“好,那孤先回去了。”
没想到祁昱珩竟一语成谶。
没过两日安慕宁就收到秋荷的消息,说苏炳盛在安慕宁交给她的胭脂铺边上开了家同样的铺子。
从胭脂水粉到珠宝首饰,全都与她们家的铺子一模一样,但价格却是她们家的一半。
苏斌盛非但抢了她们的生意,还到处抹黑她们,说她们良心黑,开价高,完全是在挣老百姓的血汗钱。
一时间引得不少妇人要来砸她们家的招牌。
安慕宁看见秋荷额头上的伤,当即眉心一凛:“这是怎么回事?谁打的?”
秋荷本不想让安慕宁担心,但既然被她看见了,她想随便扯个谎糊弄过去已然是不可能的。
只好如实说道:“被、被苏炳盛打的……”
安慕宁一巴掌拍在桌案上:“反了他了!走,随我去京城府衙报官,状告苏炳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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