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二人相逢并非偶然?而是这老妇一直在隐藏身份、刻意跟踪?
不。
李乾很快又摒弃了这个想法。
若真是跟踪他而来,知道他身份的话,这老妇绝对会做好隐藏,绝不会在这种细节上暴漏。
应该只是巧合,见多识广,认识这御赐之物罢。
心中微定,李乾恢复了孩童的单纯和天真。
傲娇地开口,“你这人虽然粗鄙,不曾想还有几分见识。”
“不错,这可是皇宫里太医院出来的迷药,就这么一小罐,花了我爹一百两银子呢。”
“实为居家出行必备之——”
他还欲再说,被谢绾堵住了嘴。
谢绾没功夫听他废话,更怕他们二人的话音被外头的山贼听到,影响下一步的计划。
刚才,是她太过敏感了。
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能人异士辈出,太医院的药瓶子算得了什么珍宝么?也值得她大惊失色?
眼前这孩子身份不简单,跟她有什么关系?
二人不过萍水相逢各伴一程罢了,等出了这盗贼窝,他走他的阳关道,她过她的独木桥,再不相逢,何须在意。
谢绾根本没有想过,也不可能料到,她欲要千里进京寻觅的唯一血脉,如今,就站在她的面前。
二人互相猜忌,相逢却不相识。
给了李乾一个警告的眼神后,谢绾缓缓抽回自己的右手,将帕子塞进清水中,又将瓷瓶里的药粉撒上。
拌匀拧干后,两条帕子一条给了李乾,另一条则塞入自己的袖中。
给李乾使了个眼色后,缓缓起身,面色沉稳,语气却带着故作的焦灼。
她看向外头守门的两个山贼。
“这可怎么办啊!”
“四当家还等着老身拷问这孩子呢,他怎……怎没气了!”
被抓壮丁过来守门的山贼,对视一眼,皆看出彼此眼底的慌乱不安之色。
不好。
四当家刚才吩咐了,务必将这一老一少两人囫囵吞地带到大当家院中。
如今死了一个,他们二人拿什么交代!
四当家出了名的脾气暴躁,此事不成,若发泄到他们身上……
二人对视一眼,急惶地打开铁门,将那钥匙留在铁门上,一前一后地朝地上的李乾走来……
谢绾后退两步,让出路来,外头的日光隔着那铁栏射进来,挡住她的半张脸,一半明朗,一半晦暗。
她捏紧了袖中湿漉漉的帕子,呼吸渐渐收稳。
躺在地上的李乾也屏息静气,只等那离得近的山贼将手指触到他的鼻下时,他才猛地睁开眼,眸中的锋利之色骇住山贼一瞬。
山贼正要尖叫,下一刻,李乾手中的帕子已捂住他的鼻唇,令人眩晕的迷药从鼻尖钻入肺脏之中,山贼连护救都来不及,两眼一翻,身体软倒下去。
另外一个山贼见势不妙,正要拔刀,倚在他身后的谢绾立刻出手,捡起那盛水的大缸,朝他后脑勺狠狠砸去,趁他转身之际,一脚踹向他腹下三寸的位置。
“嗷——”
惨叫声刚起,谢绾人已朝他扑了过去,同样将那沾着迷药的帕子捂住他的口鼻,看着他的挣扎之态,越来越微弱,最后,哆嗦着身体,昏迷不起。
两个山贼放倒之后,谢绾终于松了口气。
她正要朝这两个山贼的颈椎各补一下,防止他们昏迷时,李乾先她一步,夺过山贼腰间的佩刀,二话不说,便朝山贼的脖上砍去。
哗啦——
嫣红的鲜血喷出来,眼前一片猩色。
谢绾面色陡然苍白,不可置信地看着那补刀的少年,心中一团乱麻。
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经历,小小年纪,为何会练得如此狠辣!
李乾并未理会谢绾的眼神,直到拖着两个山贼的尸体拖到山洞最里,又用稻草掩盖住地上的血迹后,才将那山贼身上的佩刀,递给谢绾一把。
迎着她警惕、惊惧的眸光,幽幽开口,声音带着不属于少年人的残忍和冰冷。
“不至于吧?不就是杀个人?”
“该不会你活这么大的岁数,没有杀过人吧?”
谢绾垂眸,看着自己的双手,久久无言。
她没有亲手杀过人,可因她死去的人,却不知凡几。
但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少年,杀人如杀鸡一般,轻松自在,没有任何不适。
好像,已习惯了生死。
他才这么小啊。
谢绾心脏忽然抽了一下。
她想,她的孩子跟着李承赫去了京城、住进了皇宫,活在那样一个权力与爱恨交织的地方,是不是也见惯了生死无情……
李乾用自己粗糙的袖子,将匕首上的血渍擦干净,扔到谢绾的脚尖,嘲笑她,“喂,都这时候了你可别心慈手软啊。”
“旁人不知,难道你还不知我们今日的计划?”
“两个人命算的了什么?你拿的那些迷药,你我纵火烧山的计划,可是要将这绿林帮几百号人宰灭在山中的。”
“他们一日不死,附近的村民便要遭受一日的威胁和骚扰。”
“你该不会善恶不分,非要护着这群山贼吧?”
谢绾接过那被擦得锃亮的匕首,舌尖染上苦涩。
这话,不应该是她劝他的话吗?
是非对错,她怎会分不清楚?
她只是惊讶,他小小年纪……
“走吧!”
李乾先她一步站起来,未及她肩膀的少年,走起路来,却如虎步狼行,赫赫生风。
“你我先离开此处再说!”
……
二人潜行到了匪山的山北。
那里,暗桩之处,早有侍卫在此等候。
侍卫看到李乾后,眼神骤亮,惊喜的语气中,带着谦卑和恭敬。
“公子,您出来了!”
“药粉已按照您的吩咐铺洒完毕,属下刚才查探了一遍,虫蛇正在往寨中蔓延爬行,不出一个时辰,寨中必然四处弥漫……”
“为了防止误伤您,属下正准备去将您接出来,您自己……”
侍卫眼神落在谢绾身上时,虽然友善,但眼底的戒备和警惕,一直隐着。
谢绾只当没看到。
但对李乾的身份,愈发怀疑起来。
这样精壮的侍卫,便是在京中也不多见,更遑论扬州城……
这小子说什么来着?他姓黎?
她在扬州城长大,可从未听说过黎家这一号人物啊。
不过,在扬州的岁月已是十数年前,将近二十年了,谢家落幕、再升起些旁的世家旺族,也是应有之理,她也不可能事事皆知。
谢绾放下心中的疑虑和猜忌,对那侍卫道。
“此药是散漫挥发的,现在只是刚开始,两三个时辰后会达到巅峰,届时,寨中将蛇虫便行,难以下足。”
“你们提前备好避蛇虫的药水防身,布置好点火熏烟的地点,最好别入寨太深,免得到时候危及自身、跟这群山贼一起遭遇不测。”
“多谢夫人赠药。”
谢绾看着有四十多岁,叫一句老夫人实在不妥,想来这般年纪,应该也结婚生子了,所以侍卫开口叫了她一句夫人。
问道,“不知夫人姓甚名谁,之后该如何称呼?”
谢绾摆手,嗤然一笑,“不必了。”
山风吹在她的发上,吹起丝丝缕缕的凉意,她看着远处的群岚,语气漠然。
“往后也不会相逢了,名字更不必告知,再次别过,祝你们剿贼成功。”
“另外,小家伙,那天喂你的不是毒药,是补药。”
谢绾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这群人是否能拆了这山贼的老窝、是否能功成身退、是否能为民除暴安良……于她无关。
她没什么救世济民的报复、更没有天下为子的胸怀,唯一的想法,便是安安稳稳地去荆州,看好友成婚,再折转京城、守着自己的亲生骨肉。
……
谢绾走后,李乾盯着她的背影,看了许久,才幽幽开口。
“血三,你有没有发现,她的背影很像一个人?”
自小护着李乾长大的死士血三,闻言,眉头微皱,看着谢绾渐渐消失在山峦的背影,不解地摇头,“未曾见过此妇人。”
李乾见过这个背影。
见过很多回。
那是在父皇寝殿内,掩在那书架之后的挂画中。
画中的女子也是这般瘦弱却清冷的背影,好似雨中的一丛枯荷,巍然直立,却总遇风雨凄凄。
唯一不同的是,那画中的妇人,是满头的白发。
那幅画,他心中早有猜测,却不敢直面问父皇。
偶然一次机会,他问了愉母妃,愉妃眸带神伤,说那是他的生母……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生母因为身体原因,精髓虚空,愈发孱弱,年纪轻轻却发丝皆白,形同老妇。
他还想再问些更详细的。
可愉母妃畏惧父皇的威胁,不敢再多言,只是耐心地、一遍又一遍地劝他。
说逝者已逝,再提起难免伤怀。
呵。
因为伤怀二字,他便永远不配知道自己生母的事了吗?
这群人各个都有苦衷,那他呢?
李乾看着谢绾的身影远遁在群山后,小脸缓缓绷起,又恢复了生人勿近的矜贵姿态。
“这群山贼作恶多端死不足惜。”
“但山寨之中,尚有他们抓捕来的良民和良家女子,没必要让她们一起在这山中陪葬。”
“待会儿寨中动乱之时,你们记得引着那些无辜之人下山,不要徒增杀孽。”
血三抱拳,语气尊崇,“属下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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