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鱼做了好几种口味。
有清蒸、有红烧、有炖汤,还有手打了做成鱼丸,跟山菇一起混炒的。
满满当当一桌子。
李乾拉着谢绾坐在身旁,将舀好的鱼汤递到她面前。
“孤刚才喝了一碗,味道确实不错,嬷嬷你尝一尝。”
一旁布菜的越千,看到这一幕瞪圆了眼。
什么情况?一个黄脸嬷嬷罢了,哪怕再得主子宠爱,也没道理和太子坐在一起啊。
他心底万千念头,手上木然地捧过那刚炸好的鱼丸,摆在李承赫面前,想观察一下李承赫看到这一幕的反应。
陛下这么多年,虽然对太子疼爱有加,将他视为自己唯一的继承人,但绝不会允许他做出如此失礼之举。
可更让他惊讶的是,陛下看到这一幕,不仅没有开口训斥,反而将适时地、将他刚捧过去那一叠炸鱼丸,推到那绾嬷嬷面前。
虽未开口,但动作已表明了他的立场。
你先尝尝。
到这时,迟钝的越千才终于认真地看向了坐在中央的黄脸嬷嬷,盯着她的身形和五官,盯了许久,和脑海中一闪而逝的那个人缓缓重合……
啪嗒。
他名为理智的弦,崩了。
怪不得陛下原本计划要去荆州的,却突然折返跟着太子回京。
怪不得这两日总是差人打探这绾嬷嬷的消息。
他眼拙,并未认出这位绾嬷嬷的真身,见陛下多方打听,还以为陛下是怀疑绾嬷嬷的接近太子的目的……
如今才发现,自己简直蠢得离谱!
除了谢绾之外……天下有何人能心安理得地被太子主动投喂,陛下又怎会许一个嬷嬷上桌用膳!
他是不是昨日,还对这绾嬷嬷冷了脸,吩咐她去收拾厨房来着?
眼前一黑。
越千觉得自己得冷静一下。
找了个理由离开船舱,准备吹吹江风让自己清醒几分,可刚出船舱,迎面就撞上了捧着茶点的斐香衾。
“嘶——”
斐香衾被踩中脚踝,吃痛地叫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想开口责骂,却又想到自己此时阶下囚的身份,只能忍下怒气,不敢起任何争执,抬脚准备离开。
下一刻,托盘被夺走,袖子被扯住。
斐香衾恼怒不已,忍住骂人的冲动。
“奉太子之命,要去给李沁儿送饭,还请大人松手,莫要误了太子的事。”
越千如今神魂不守的,可不会这么罢休。
一手抓着托盘,一手抓着她的袖子,跟对待犯人一样,将她扯到了甲板上,避开侍卫,冷声问她。
“你知道绾嬷嬷的事吗?”
斐香衾本就聪慧,不止是在诗书方面,在人心的盘磨算计方面,她也比别人强很多。
否则怎么坐得稳这漠北铁血太后之位。
这两日,她虽成了船上的阶下奴,但也没有认命。
反而通过明里暗里的打探和偷听,她才知道李承赫去荆州的目的,才知道谢绾在安朝皇室人的眼中,早就是一具死尸了。
联系太子李乾对谢绾的态度,斐香衾不难猜出,李乾就是谢绾的亲生骨血!
否则李乾为何要让她隐姓埋名扮作绾嬷嬷,随侍在左右?
闲得慌吗?
而眼前的御前统领越千大人,很明显,想知道更多与谢绾有关的辛密。
她眼底一闪,想到些算计。
“我与谢绾是知交好友,总比你们了解的多。”
“还有许多各种辛密,你若是想盘根问底……那就答应我一个条件。”
越千听她谈条件,眼底闪过一抹警惕之色。
“差点儿忘了你的身份。”
“安太后,你如今是砧板上的肉,小命还捏在我们手里呢,我劝你收起你那些小心思。”
斐香衾垂眸,掩去眼底的嘲讽之意。
她翻了翻袖子,露出那被越千掐红的手腕,“越大人实在太看得起我了,我自知自己有几分本事,怎敢在你们面前班门弄斧?”
“不过是这几日被欺压太狠,吃不饱穿不暖,想着到了江州,下去买两件合身的衣服罢了。”
“只要你允我下船,谢绾之事,我必定一字不差的全告诉你。”
越千看着她手腕上刺目的红痕,眼神闪了闪,语气却仍然冷硬。
“下船?别想了。”
这安太后真当他三岁小孩呢?
在船上被囚禁着还满腹算计,若下了船,只怕不消半刻钟,就溜没影了!
他还不至于做出如此莽撞冲动之事。
“你若真想换几身成衣穿,就把你衣服的尺寸报来,待会儿船舶靠岸,让手下人去成衣铺给你带几件便可。”
斐香衾脸色微变,眸光有些躲闪。
越千见状,愈发肯定自己心中的猜测,知道她不怀好意后,语气更冷,“这船上谢绾可不只你一个好友,还有一个李沁儿等着,这交易,也不是非得与你做不可。”
“数到十个数,你若是同意,晚上我带着成衣去找你,你若是不同意,那就言尽于此。”
“十,九……”
数到八的时候,斐香衾已按捺不住了。
深吸一口气,佯装妥协,叹道,“罢了罢了,你晚上来找我便是!”
“那成衣的款式和料子,还有鞋袜的尺寸,我这就去舱房里写了给你拿来,你千万不要买错……”
越千闻言,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可话尽与此,他也不好再反悔推拒。
只能胡乱点了头,让她动作快点儿。
再有一会儿,船便要靠岸了。
……
江州城地处两国交界处,水域纵横,商流如织,繁华横肆,是远近闻名的富庶大城。
船舶靠岸停歇后,大部分的侍卫们都在船舱上休整,并不允许下岸。
只有李承赫、李乾、谢绾三人,在二十多名贴身侍卫的簇拥下,入了江州城。
江州城最繁华的地方便是靠西的江岸。
沿岸除了鳞次栉比的商铺外,还有许多推着小车摆摊的行商。
卖鱼鲜的、皮草的、药材的、吃食的,密密压压一眼望过去,民风百态,红尘沥沥。
那些商贩操着江北的口音,讲起话来别样生动、有趣。
李乾走在谢绾和李承赫的中间,脸上洋溢着从不曾有过的天真笑容,仿若真的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幼童一般。
看着眼前的沿江街铺,他想着,如果这条路没有尽头就好了。
“公子,买花吗?”
身后,传来小女孩怯懦的声线。
李乾的衣角被一只枯瘦的小手给拽住。
一旁的侍卫应激过度,如临大敌,抽刀就准备砍向那伸过来的黑爪子时,被一旁的谢绾眼疾手快地拦住。
“别冲动。”
谢绾挡住侍卫手里的刀,转身回眸,看着那攥着李乾衣角的卖花人。
是个幼女,六七岁的样子,比李乾看着要小。
脸上尽是脏污、血腥,还有细细密密的,未愈合的伤口。
一双黑漆漆的不谙世事的杏眼,带着忐忑和惊恐,瑟瑟地看着他们。
但还是忍不住推销起自己怀里的花。
“这都是刚采的栀子花,每一棵都是我们自己种的,夫人您喜欢吗?喜欢的话,让少爷给您买几支吧?”
谢绾虽然将脸涂成了黄色,衣着也比李乾朴素的多。
但母子二人眉眼之间的神韵,却有些相似。
所以幼女一开口便叫破了两人的身份。
谢绾眉头微挑,还未开口,一旁的李乾已问道,“你们?你和谁种的?和你家人吗?”
“你明明有家人,他们怎还将你打扮成这个破落样子?”
幼女闻言,眼眶一红,泪跟着滚了出来。
李乾虽然身份优渥,行事作风果断决绝,却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女孩在他面前哭。
顿时慌了,“问你话你就说,你哭什么啊!”
幼女哽咽了两声,擦干了眼泪,揉了揉通红的眼眶,讷讷道:“爹,娘……都死了。”
“就剩下宁儿一个人。”
“宁儿是和大家住在庙里的,就那边的关帝庙,我们江州城的乞儿,都住在那里……”
“这花……是我们一起种的。”
“公子,宁儿的花很便宜的,只要一文钱,就给您十朵……”
“求求您了……”
她越说越哽咽,眼泪扑簌落下,落在那栀子花上,一时不知是花蕊更澄澈,还是泪水更动人。
李乾头回遇见这事,苦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从袖中翻出一把碎银子,塞到她的手里。
“算了算了,花给我,银子你拿去吧!”
他大手一挥,散财助人为乐。
接着,夺过那一捧栀子花,全数塞到谢绾手里后。
红晕,蔓延到耳尖。
第一次给女子送花,还是给自己的娘亲,他也是会害羞的!
为了掩藏那羞意,李乾快步转身,准备继续逛街。
可没走几步,便听到后头传来惨叫声。
只见十几个穿着破烂的乞儿,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跑了出来,有大有小,有男有女,跟疯了一样扑向那卖花的幼女,将她手上的碎银子全部夺走。
一边争抢,一边不忘给她两巴掌、踹她两脚。
“不要脸的小娼妇,这么小都学会勾人了!那公子哥竟然给你赏了这么多银子……你拿的明白吗你!”
“看来以前是给你指错方向了,今晚就把你送到迎春楼去,卖给楼里的妈妈,回头咱们就能买个破屋住了,再也不用露宿街头了!”
拳打脚踢一通后,那些年纪大的乞儿,抢走了幼女所有的银子,就连她塞在衣兜里的半个冷硬的馒头,也被拖拽着扔到地上,踩成粉粹。
一片狼藉之后,徒留幼女呆坐在地上。
她身上新伤添旧伤,耳朵鼻子都往外流着血,可她却顾不上那钻心的疼痛,而是趴在地上,用手去捡那一粒粒的碎馒头,然后艰难地塞进自己的嘴里,和着泥土一起。
这是她一天的口粮,不能浪费了……
下一刻,一只脚踩在那碎馒头上。
脚的主人年纪不大,但无论是鞋面上的刺绣,还是衣角上的金色团纹,都让她知道,这是她此前从未接触过的富贵人家。
在江州乞讨的这些天,她早就摸出门道了。
能穿锦鞋的,都是天生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人。
缓缓抬头,宁儿看到少年那冷硬的下巴后,眸光微怔。
这不是刚才给她银子的少年吗?
“对不起……对不起……”
宁儿连声告罪,语气愧疚至极。
这位公子赏的银子,全被别人抢走了,他不会生气了吧……
下一刻,她被李乾从地上拽起来。
李乾看着她鼻青脸肿的样子,气得鼻子直往外头吹气。
“你天天就被人这样欺负,你都不会反击吗?”
“这般懦弱,难不成你要被他们欺负一辈子吗?”
“我若是你,我绝对——”
折返着跟过来的谢绾,听到李乾说的这气话之后,无奈一笑,急忙从他手中救出那被吓呆了的幼女。
点了点李乾的额头,示意他冷静一点。
“她才多大,你跟她说这么多她懂什么?”
“况且那么多人,她这样瘦弱的小胳膊小腿,怎么能抗的过?”
“好了好了,都安生些吧。”
谢绾俯身,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为幼女擦拭着面上的血渍和脏污。
擦干净了,发现竟然是个生的眉清目秀的女童。
她想到刚才那群乞儿的话,心底生出些不忍,摩挲着她的眉眼,叹了一声。
这么俊秀的孩子,怎么沦落到这一步了。好在平时脸蛋脏着,又混迹在乞儿中间,没有被那不怀好心的人拐卖到青楼之中,否则又是一桩悲剧……
谢绾和李乾都被这幼女牵绊住了脚步。
李承赫自然也跟着走了过来。
他一走近,独属于帝王的威压便泄了出去,好似罩顶的乌云一般,让那刚被谢绾柔软的眼神安抚到的幼女,再次被刺激到,浑身骤然紧绷。
“怎么回事?”
李承赫淡淡开口。
他扫到谢绾眼底的不忍后,压低声音。
“不过是个乞儿罢了,无名无籍的,也算她有几分运道,跟着回京伺候乾儿吧。”
此话一出,李乾惊愕不已。
父皇跟他说过很多次,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因果,将来他是要当皇帝,不是要当菩萨的。不许乱发善心。今日怎么这么好心?
察觉到身旁谢绾骤然舒缓的呼吸声后,他才明白,原来父皇是为了表演给娘亲看……
眼底一闪,李乾眼底也带了笑意。
看向那浑身发抖的幼女,“老爷开口了,还不赶紧谢恩?”
宁儿垂着头,死咬着下唇,闪烁的眼神中,带着恐惧。
她认得这个开口留下他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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