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主。”百川院的暗桩从阴影里走出来,冲李相夷抱拳一礼:“犯人的来路已经查清,乃是素心宗宗主的关门弟子,名叫山辜月。”
“山辜月……好有意境的名字。”叶灼一声叹惋,“楚湘姑娘果然才情无双。”
“贺大人还在里面?”
“回门主,犯人的穴道已经封住,贺大人身边有我们的人保护,不会有危险。只是他不让我们把犯人带回去,说要见您。”
李相夷一颔首,“你们下去吧。”
那人很有规矩,领命去办,连多看一眼叶灼也没有——她想,百川院里也还有可用之才嘛。
李相夷却径直走了进去,不知跟贺大人说了什么,三言两语就将他请走了。
随后他屏退了百川院的其他人,自己抱着剑守在外面,将局面完全交给了叶姑娘。
叶灼将紫玉箫横于唇前,起了一声清亮而激越的调子,像是山林中被闪电狂风激起的鸟群,各自扑扇翅膀。
山辜月被封了内力、卸了兵器,却仍能自由行动,只是丝毫提不起精神,毫无生气地将头倚在墙上。
两人一站一坐,一吹一听。
曲毕,山辜月先开口道:“《白头吟》?这歌原本清澈婉约,叫你吹得一股杀伐之气。”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怎得不应有杀伐之气?”
叶灼在她身边席地而坐,将紫玉箫置于膝上。
“清焰姑娘名不虚传。”
“自是不屑与柳扶风那等庸才相提并论。”
山辜月讶然:“清焰姑娘认识我师姐?”
“不认识。”叶灼断然道:“但李相夷说她会因我吹奏紫玉箫而愤怒。以‘碧玉萧’为江湖名号,乐理造诣连赏析都不足——自命清高而有眼无珠。”
“清焰姑娘真是辛辣。”山辜月一笑,“师姐一向觉得乐分雅俗,琴箫自比琵琶高贵——人亦是。”
“你杀她太果断,我早知你们有龃龉。”叶灼看了她一眼:“想说便说说。”
“素心宗是个很小的门派,师父收养的基本都是孤女。”山辜月露出怀念的神色,“唯有我娘常来看我,每次都给所有人带糖和点心。”
“我刚入门的时候,师姐很疼我,我的功夫是她手把手教的。她鸡蛋过敏,所以我娘都记得单独给她准备一份点心,还特意做成她喜欢的梅花模样。”
“我什么话都跟师姐说,于是有天就说出了我娘是青楼女子的事。”
“师姐突然就开始讨厌我了——她不知道跟师姐妹说了什么,一时间所有人都对我退避三舍。”
“只要我开始吹奏曲子,大家就停止和音。只要我在桌子上坐下,大家就立即端盘子离开。”
“她说我有很多个爹,从权贵到恶霸到杀人如麻的魔头,连师父都惹不起我,叫大家对我敬而远之。”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象出来这样离谱的谎话。我要是有爹的话……怎么可能让她这样欺负。”
“我在素心宗待不下去了,想着等下个月我娘来了,我就求她把我接走。所以我卡着日子,毫无顾忌地跟师姐大吵一架,还用剑划伤了她的脸。”
“可是,那日我娘没有来接我……她死了。”
“后来,我就一个人吃饭习武,等到及笄便下了山……今日其实是我第一次在江湖上遇到师姐,真好,我最恨的两个人竟然聚到一块儿了。”
叶灼看她一眼,“两个都杀成算是赚了,只杀了一个也不亏?”
山辜月无奈地笑了一下,“我也知道这很蠢,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
“蠢的不是睚眦必报,而是把自己搭进去。”叶灼冷漠地说,“你杀了碧玉萧就走,便不会被百川院盯上。回头再用你娘的信物私下来约贺筠,即便杀不成,他也不会让人抓你。”
山辜月一愣。
叶灼继续道:“从前有人给了我一巴掌,然后她就死了。”
山辜月愣了半晌,复而叹了口气,“我娘要是有你的烈性和聪明,也不至于落到如此结局。”
“身在风尘里……美貌,才情,聪慧,风骨,烈性——”叶灼越说越快,最后一锤定音道:“俱是无用。”
山辜月此刻才转头去看这个年纪尚小自己四五岁的、名动扬州的花魁,月光照亮她一脸冷然,与酒局中判若两人。
叶灼说话也并不看人,语速极快道:“除非专心攀龙附凤,忍一时之辱换到足够荫庇自己的财与势,否则都是一样结局。”
“话本子里那种爱情,从来都只在话本子里——才子佳人,海誓山盟,呵,博看客一笑而已。”
山辜月怜悯地看着她:“可扬州都在传……李门主是你的入幕之宾。”
“他不是。”叶灼摇摇头,“我借他的名头保护自己罢了。”
“那真是太好了。”山辜月费劲扯出一个笑来,像是替她欣慰:“你这样清醒,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的……也不会,把无辜的孩子带到世界上来。”
叶灼却道:“可若是李相夷肯说爱我,我定会愿意陪他春风一度。”
这下不只是山辜月震惊,连李莲花也骇然了——
他被惊得直咳嗽,感觉肺都要咳出来,而且差点把自己从梦里咳醒了。
这到底是真正的叶姑娘,还是他梦中的叶姑娘?叶姑娘怎么会在他梦里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或者说,他何以会将叶姑娘想成这样?
“我刚刚说过,落进风尘本就是女子最大的不幸,爱上错的人与此相比不值一提。”叶灼伸手拉平裙摆上的褶皱,淡淡道,“而且世上根本没有几个人,能走运爱上合适的那个——那么索性去追昙花一现的人生,也不失为另一种明智。”
山辜月被她说的一愣。
“就算……后来证明,李相夷并没有我想象地那么好……可眼下他在我的想象中就是那么好。”叶灼望了一眼窗外,像是找个无关紧要的局外人来剖白自己,“好到——我可以望见的往后余生,都比不上此刻飞蛾扑火。”
李莲花呼吸一滞。
他十几年前是没有机会听见这句话的。
所以他一直以为叶姑娘是在那十年的漫长寻找中沉淀出心魔,所谓的‘爱慕李相夷’也是一种钻牛角尖——却未曾细想她究竟几时动心。
“你看,你替你娘羡慕我清醒,可我却在遗憾想要奋不顾身而没有机会。”
山辜月沉默良久,忽然抱紧了自己双腿,将脸埋在臂弯里。
“可是……我还是恨。”她发出了啜泣,“我不知道我娘最后恨不恨,但是我恨——或许你说的对,遇见我爹不是她最大的不幸……可他是我爹呀!他是我和我娘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她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他若是个小人也便罢了,可是他那样名满天下,万人敬仰……我怎么能不恨……”
叶灼伸手虚虚揽过她的肩,在她肩头轻拍两下以示安慰——因为她不喜被人触碰,男女都一样——复又道,“没有人说你不该恨呐。”
“不但你该恨他,而且他该死。”叶灼面无表情地说着,“该身败名裂,该众叛亲离,该床前无人尽孝,死后无人收尸。”
山辜月被她的狠话吓到了,猛然抬头。
然后两个女孩子定定看着彼此一瞬,突然同时笑出了声。
山辜月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不可能,但我好想看他得到报应啊。”
“薄情之人总会妻离子散。”叶灼轻声说道,“而你并非贺大人的孩子……你只是你娘的孩子。”
山辜月怔怔地扭过头来看她。
“你该活下去,爱一个对的人,然后给世上带来一个幸运的孩子。”叶灼站起身,“这样九泉之下你就可以告诉你娘——她虽然爱错人,但至少得到了一个家。”
叶灼刚出门,便见到李相夷抱着剑倚在墙上。
他自持君子,不会偷听两个姑娘家谈心,因此封住了自己的耳窍,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待叶姑娘走到跟前他才问:“怎么样?”
“她会甘心伏法的。”叶灼轻声道:“百川院的规矩,也未必是绝对的杀人偿命,有什么能弥补的法子,想必贺大人都会代她做到的吧。”
李相夷点点头:“柳扶风并无家人,只有一个师父——也是山辜月的师父。素心宗收容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孤女,跟四顾门的善堂也有来往,我可以出面。”
“你别去,让贺大人去——他既想赎罪弥补,不如做些实事。”叶灼想了想道:“肃清人口贩卖,逼良为娼。约束门下出入青楼,改变士子风气。号召乡绅世族捐献香火,筹建善堂。总归,弥补不能停留在嘴上。”
李相夷点头道:“恰好我近日要查的那宗拐卖案涉及官场,倒是巧了。”
李莲花微微叹气。
他是知道那桩案子的,越追越深,越让人胆战心惊——查到最后是大鸿胪寺卿梁子恒及其背后的梁家,再往下就查不动了。
而他来赴宴,一方面是觉得贺大人并非那些昏官,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有没有合作一把的机会。
可宴席间发生了那样的事,后来也确如叶姑娘所说,贺大人向他求情被拒,两人颇有些不欢而散。
后来四顾门和官场也就丝毫没有来往了,他执意公开梁子恒的罪状,迫使皇帝寻了个由头将其处斩,于是把整个官场得罪得死死的。
叶姑娘却把局面带向了另一种可能——梁家为宗政家马首是瞻,会掺和进这种肮脏事也是梁子恒此人烂泥扶不上墙,若借贺大人之手将其变为党派之斗,或许四顾门反倒能安稳抽身。
李莲花已经不是当年的李相夷的,他从叶姑娘身上学到了如何借势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公正,并不是只有剑能做到的。
他又变成了远远看着了——十二年前的自己和叶姑娘并肩走过长廊,听不清说些什么,不时各自偏头笑开去,也偶尔互瞪一眼,剑拔弩张。
李莲花觉得自己可能是要醒了,迷迷糊糊中只听清几句话——
“你是天生的刑探,当真不跟我回四顾门?”
“我可没法在纪汉佛手下做事。”
“你来,做我的右护法。”
“还是算了!我可不想抢‘肖紫衿最讨厌之人’的名头!”
“不过,我愿意去做客。”
“李大门主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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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灼:李门主不是我的入幕之宾,是我想s他,他不肯。
山辜月:……(目瞪狗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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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莲子:我可不是什么‘无辜的孩子’,我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孩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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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紫衿:来不来你都是我最讨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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