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多病打了个哆嗦。
他知道叶姑娘杀过许多人,但那毕竟是旧事,第一次直面她面无表情地说如此血淋淋的事,还是觉得心头一阵寒意。
李莲花也不喜她如此狠毒,可是他只是深深看着她,不知从何说起。
方多病毕竟是个刑探,知道真相后显见地有些凌乱,他站在原地支吾了半天,冒出一句:“我师父若在……你……”
叶灼冷笑了一下,“他在如何?抓我去百川院一百八十八牢受刑吗?”
“他肯定不希望见到你这样!”
“可我本来就是这样的。”叶灼话对着方多病说,眼睛却看着李莲花,“我遇见他时已经是这样了。”
“我是他徒弟,乔女侠是他未婚妻,他都没有传过扬州慢,唯独教了你,是希望你有机会堂堂正正站在阳光底下呀……”方小宝难得开窍,一针见血道:“叶姑娘,你既然爱慕于他,为何不去成为他希望看见的样子呢?”
叶灼一愣。
你希望看见我什么样子?
李莲花也同样看着她,喉头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也不知道怎么劝诫或者说面对叶姑娘,他希望她活得像个正常人,仅此而已。
“方小宝,你们不如各自冷静冷静。”他故作轻巧地转移话题,“我去做饭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他提起衣摆向楼里走去,不忘拍拍方多病的肩:“今夜你自己回客栈吧,我在这看着叶姑娘,以免她情绪激动,呃,心疾复发。”
莲花楼是个能让他心安的地方,也是个能让叶姑娘卸下防备的地方,好像小楼的门一关,江湖的喧嚣险恶便都被隔绝在外。
他们可以暂时忘却是非、正义、立场,诸如此类,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自欺欺人……
李莲花牵了牵嘴角,扯出个自嘲的笑来。
从前对师兄也是这样,感情与是非拉扯的时候,他只想装聋作哑。
他摇摇头,走进楼里,伸手将油灯点上,橘黄的暖意顿时洒满屋子。
等厨房里升起烟火,飘出食物香气,这里就会有几分家的味道——跟扬州城里那些颠沛流离的可怜人相比,他至少有个归处呢……甚至如今比前几年也更好了,不必总是冷冷清清一个人吃饭……
还有两日就是叶姑娘的生辰了,案子的事也没必要那么急,李莲花这么想着,弯腰在篮子里挑了两把芹菜。
狐狸精看出主人心情不佳,从外头一路跟进来,讨好地绕着他的脚边转。李莲花便先倒了点肉末在碗里喂了它,然后拿着菜篮出去,坐到门槛上。
他将袖子挽起来,开始慢吞吞地择菜。
叶姑娘就在他身边蹲下来,摸着狐狸精的头,也不说话。
两个人若无其事地吃饭。
一道润肺的沙参百合,一道助眠的酸枣仁茯苓炖排骨,配着易消化的南瓜米饭,清淡可口。
他今日按照叶姑娘问宛澈姑娘要来的菜谱,认认真真、毫无改良地复现了两道药膳,这么做隐隐有些讨好的意味,却没有宣之于口。
饭后他收拾完碗筷,给自己倒了杯酒,拿了本闲书,坐在灯下自斟自饮。
叶姑娘坐在小凳子上学煎药,陶瓷药罐在小火炉上发出‘噗噗’的声响,她拿着扇子装模作样,却显然心不在焉,不时瞥他一眼。
安静许久,李莲花蓦地轻笑一声,叶灼转头看去,他正好抬眸,微微一笑道:“这话本有些意思。”
他的声线比少年时低沉许多,加上语气温柔,叶灼竟然从中听出了几分缠绵悱恻。
“是吗,”她顺着台阶下,“说的什么?”
她从来都是怼天怼地什么都不怕的,唯独在他身边,不知为何就生出几分小心翼翼来——事实上,今日方多病的话一直萦绕在她心头。
他究竟……希望看到我什么样子?
她从前只想要他活着,要他重新肆意起来,要他做回李相夷,却没有想过她自己能与他有什么关系。
可这几日来,跟他上街买菜、柴米油盐,心中难免滋生奢望。
他不再爱乔婉娩了,她有这样的直觉。
哪怕她的直觉出了错,至少,他也不可能再跟乔婉娩在一起了,那……
“说有个书生被花魁看上,自荐枕席,娶过门后才发现对方是个女鬼。”李莲花的语调有些懒散,像茶余饭后跟家人说闲话,神情更是难得的眉眼舒展,“但是这个书生仍然贪恋女鬼的美貌,只是心里从此觉得她配不上自己,想再娶一个人类老婆。”
“这有什么可笑的?”叶灼不解,这天下的男人不都这样吗?
她好奇凑过去,想看他手里究竟是什么新话本子,他便拍拍身侧的椅子示意她坐,又顺手给她斟了杯茶。
“可笑的是这书生的才学也是作假,靠搬弄一些不出名的词句装成风流倜傥的模样,结果一日恰好撞在了女鬼的眼前——抄了她生前所写的一句词。”
“那女鬼不动声色,留下一首诗消失了。书生遗憾了一会,又不能报官,最后见那诗词写的不错,便拿去用。”
“结果那诗中有藏头,女鬼讽刺书生既无才学,亦无真心,随着他这番招摇传遍了扬州。”
叶灼也笑了一声,“可这词还有个藏尾呢……女鬼自嘲遇人不淑,但归根结底是以貌取人所致。”
李莲花嘴角抽了抽。
总觉得叶姑娘在点他。
“药好了哦。”
李莲花难得不耍小性子,接过她递来的苦汤汁一饮而尽,然后露出了个皱成一团的表情,伸手去摸糖袋。
叶灼被他的表情可爱到了,噗嗤笑了出来。
“罢了罢了,这也快到点了,我送你上去睡觉吧。”李莲花摆了摆手,拿起油灯。
谁料门一推开,呼啦啦灌入的夜风便将油灯吹灭了。
屋里一下陷入黑暗,李莲花心头一惊,下意识倒退两步,撞在叶姑娘身上。
“今夜怎得突然起这么大风。”李莲花嘟囔了一句,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掩过刚刚一瞬间的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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