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风清,孟尝君府邸的前院,响起敲打的声音。
细听起来像是铁锹铲动土石的声音。
院子中那座深坑里,一个道士手执着铁锹,正在奋力填坑,泥土沾满道袍。
忽然,一扇门打开,走出一个胖乎乎的中年人,披着月白色的长袍,手中拎了两壶酒。
他走到坑前,将酒递出:“辛苦了,杜道长。”
这中年人当然是孟尝君,而那道士,当然是陆玄。
陆玄接过酒壶,神态怡然,看向孟尝君夸赞道:“你夫人技术不错。”
孟尝君的脸色一滞,而道士在后面不失时机的补充了一句。
“我是说赌术。”
孟尝君脸色缓和的笑笑。
“哈哈哈哈。”
“五百年没开过张,谁知道怎么就赢了呢。”
“想来是和道长有缘。”
陆玄也笑笑,忍住没骂娘。
他和孟尝君夫人掷骰子,赌的是小。
开盅之后,作为资深玩家、穹窿山赌神,陆玄开出了一线天,并且最上方的一个骰子自旋不止,算是零点。
但孟尝君夫人更绝,将六个骰子摇成了一堆粉末,也是零点,算是平局。
但她厚颜无耻的宣称,平局就算庄家胜。
当陆玄质问她什么时候自封为庄家时,这女人淡淡一笑,指了指自己。
“不好意思,小女子名月红,姓庄,庄家的那个庄。”
陆玄沉默了半天,赞叹了一句:“6。”
近来遇到的姓庄的,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不过陆玄也算是看清楚了。
别的不谈,就凭这位庄月红女士厚颜无耻的劲头,配合着天人实力、城主夫人的身份,怎么可能在这座薛城之中连输五百年?
她如果在这座城池中输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想输。
而对于她为什么想输,陆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他看向孟尝君,轻声的说道。
“我从东海之滨一路向西走过来,觉得薛城和其他城池有些不一样。”
听到陆玄的话,孟尝君笑笑。
“嘿嘿,是吧。”
陆玄看着月下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执掌这座城池的主人,神情平静的述说。
“齐国的风气虽然自由,但在其他的城池,仍然是强者为尊,百姓为奴。”
早在安平山上的时候,通过广泛的阅读文艺作品,以及和范雎师徒的交流,他也了解齐国的风土人情。
修行之路,天人五重楼后,是至高无上的圣人。
而齐国,有当世唯一的圣人,管仲。
据说一千年来,管圣都坐镇稷下学宫,镇压齐国。
管圣素喜清静,对朝野日常的运作都不加干涉,但他的存在,也为齐国提供了底气和保障。
圣人坐镇,世间谁敢侵伐?
因此在这些条件之下,齐国算得上是当世诸国中风气最为自由的国家。
可即便如此,仍然改变不了齐国的全称,叫东齐神国。
所谓神国,有数不清的修士大修士存在,在这座国度之中,强者为尊、百姓为奴是永恒的定律。
陆玄一路走来,在齐国的其他城池之中,所能见到的谈笑享乐之人,多少都有点修为。而他几乎没有见到一个普通人,是自由无主的人。
这座齐国,就像是当初的邾国,或者说,阶级差距更大的邾国罢了。
而只有在薛城,这些众生百姓,才像是真正的百姓,而非是奴隶。
陆雪看着神情谦虚的孟尝君,隐隐有些理解,当初安平山麻将桌上的那三人,为何在当世四君子中,最推崇孟尝君。
他有些感慨的说道:“薛城有个好城主。”
孟尝君却哈哈笑了一声,然后神色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
“那倒不是,主要还是因为薛城有个好城主夫人。”
“我自幼贵族出身,年少成名,当年获封于此时,能有什么为百姓谋福祉的想法?”
“多亏了我夫人坚持出去赌钱,把我在薛城的一砖一瓦、一仆一役都输光,才有了薛成今日之景象啊”
陆玄咂了咂嘴:“肯让夫人输这么多,你也算很有气度了。”
孟尝君深深叹了口气。
“我开始也拉着她,劝她不要再败家了。但她只是一句话便说服了我。”
“什么话?”
“她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陆玄神情中带着些震动,没想到这位夫人思想境界这么高,都天然带着革命意识了。
他赞同的点点头。
“不错,没有人天生就是王侯将相,也没有人天生就是奴隶。”
“所以,是这句话唤醒了你的良知?”
听到陆玄的话,孟尝君却一愣。
“这句话的本意是这样?”
“不是?”
微胖的中年人坚定的摇了摇头。
“我夫人当时给我解释这句话,叉着腰点着我脑门,说的是”
“老娘如果不高兴,你这位王侯将相,还能有后代吗?”
他坐在深坑边上叹息,神情有些萧索。
“不同意让她赌,她就不同意给我生孩子。”
“哪能想到,这一赌就是五百年啊”
陆玄不禁再一次为这位夫人的智慧惊叹。
“9!”
孟尝君愣了一下:“你上次跟我解释了六的意思,九又是什么意思?”
“6翻了。”
“那有没有六九?”
“这个我在这里不方便说”
两人在月下的庭院中又喝了一会儿酒,孟尝君继续缓缓开口。
“不过夫人赌久了,薛城的百姓渐渐脱离奴籍,日子也过得好了起来,本君倒也看开了。”
陆玄点了点头。
孟尝君要是看不开,薛城的百姓不会有如今的日子过。
“我夫人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什么话?”
“她说,天生众生,从来是不平等的。”
“但位卑者不该溺于自轻之中,而位高者,更不该堵住后来者的路。”
“我辈侥幸之人,能做的不多,但至少可以让一城百姓脱开奴籍,自由的走在路上。”
陆玄没说什么话,抬头看了看天空。
此时夜至中宵,明月在天,那月光清冷而素洁,照在身上,令人感到如受洗涤。
陆玄忽然觉得此时此刻,待在这样一座城中,这样一户人家,心中颇感愉快。
他慢慢举起手中的酒壶。
“敬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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