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随着梁泊的一声号令,石帽寨的事情就这么草草收场。
除了李遗,大概其他人都不知道梁泊究竟作何打算。
夜色之中,李遗梁泊在山坡上漫步,山巅的晚风并不凌厉,却平添了几分湿寒,李遗忍不住裹紧了衣裳。
梁泊见状笑道:“你是得多练练身体,太弱了。”
李遗没有笑,颇为忧虑道:“你想带他们再起一部怜人,可这是一群山贼,和怜人从根本上就不一样,能搞定吗?”
梁泊笑道:“那你别回家了,留下来帮我。”
见李遗真的一副认真考虑的模样,梁泊拍拍他道:“别傻了,知道家里有人等你,早早回去,前路你只能自己多加小心了。”
李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思前想后,终于意识到自己能给梁泊留下些什么东西来。
梁泊却先他一步道:“什么也不用给我留,这寨子的家底比你丰厚,再怎么样我也比你阔。”
李遗更加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一直以为梁泊是一个纯粹的武夫,不精于人情世故,否则也不会在初识时就对自己展现那么强烈的冷漠。
直到现在才明白,梁犊的弟子,哪里会是那种榆木脑袋,虽然为人冲动,但不失是一个通晓人情世故,古道热肠的好人。
梁泊终于有些伤感道:“真想去你家里看看,阿牛,我会去看你的。”
李遗用力挤出一个笑容:“希望你是自己一人或者带着怜人,而不是带着一伙山贼。”
梁泊哈哈大笑,随即不放心地嘱托道:“让你多强健体魄不是一句玩笑话,你若真想习武,也先得从打熬底子做起。”
李遗郑重点头,梁泊的道理他何曾不懂,只是念及此时,李遗也懂得穷学文富学武的道理,未必非要家财万贯才能习武,但是师承、功法总是不可缺少的。
文不成,武不就,李遗顿时被另一种失落包裹了。
梁泊遗憾道:“我有一套功法的几句口诀,你且记好了,多多练习,师公传给师傅,奈何师傅还完全传给我,我只是依照师父提点的几个要点,练功至今就能够行走江湖无碍。你练上个几年,你在家乡那边,料想自保是完全没问题的。”
李遗有些惊讶,小时在夫子的部分藏书上看到有些能人异士腾云驾雾,吞水吐火,难不成是真实存在的?
梁泊摆摆手笑道:“别误会,其实人世当中,哪有那么多飞天遁地的心法,但是运气吐纳强健体魄的功法确实有不少的,通晓其中机密的强人更不在少数。”
环顾四周确保无人跟随后,梁泊压低声音道:“那个王垚,我敢保证,他绝对练了一整部完整的功法。”
李遗知晓了具体后更加惊讶,忍不住好奇道:“那他和你师父?”
梁泊直接摇摇头,自豪道:“我师父天下无敌!”
随后寻了处僻静的无人处,梁泊将几句短短的口诀教给李遗,又细细解释清楚其中的意味和要点。
李遗当即尝试换了种呼吸法,奈何十几年的习惯一时之间难以改变,总也不得窍门。但是李遗这也才明白过来梁泊是如何总能照面就看到别人是否是练家子的了。
呼吸是武夫写在脸上的身份证明。
梁泊安慰道:“不是一朝一夕练成的,你且慢慢习惯吧。等到哪天睡觉都是这套呼吸法子,你就真正走上这条路了。”
李遗将一切嘱托默默记在心间,激动地不知道如何言语,谨慎问道:“你私自传给我,你师公师父会不会”
梁泊大喇喇一挥手:“你也太小瞧我师父他们了,如果你那天没有离开的话,这些东西他们也早晚要教给你的。不是什么稀罕东西,知道的人很多,练会的能有几个,练会了又能怎样,我师父才是天下无敌!”
听梁泊不断提起自己的师父,李遗却想起另一人来,那个蓬头垢面的少女。
李遗问道:“长远怎么打算?就在这石帽山附近活动了?”
梁泊点点头:“问过了,方圆几十里还没有怜人活动的踪迹,官府也就不会多加注意,暂时而言还是安全的,但是一旦哪天准备好了,有所行动,肯定就不会再回这石帽寨了。我们的规矩,你懂得。”
“不去寻你师父和梁泽了吗?”
“天下恁大,我也不知他们如今的据点是何方,不过应该还在青州。而且眼下师父有无没我一个样,他身边不缺人,我还不如趁此机会多壮大怜人。待他豫青两州怜人同举大旗时,自然知道往何处助我师父。”
“至于小泽,我师父天下无敌,她又有什么值得担心的,早晚有相见之日。”
李遗了然梁泊早已将一切考虑清楚,遂不再啰嗦那么多,重重吐出心里因离别而淤堵的那口气,笑道:“回去,睡了,明早就走。”
梁泊的笑再也掩饰不住自己的悲伤,从未离开梁泽、师父他们这么久,如今唯一一个自己人的李遗也分别在即。
自今晚之后,就没有一个可讲心事的人了。
寻常只听得师公讲称王称帝者都是孤家寡人,因为无一人可信,无一人可吐露真言,自己一介草民,怎么也会生出了同感。
翌日清晨,石帽寨处,梁泊为首带领如今属于他的一众喽啰,面对王垚、裴旸、李遗、小默四人。
小默不愿留下,挣扎纠结了半夜还是选择跟李遗走,梁泊心中也有不舍,但想想自己今后注定漂泊,生死未可知的局面,还是情愿李遗带走他。
至于王垚、裴旸则要下山回自家茶棚去。
临别之时,梁泊问王垚:“真的不留下吗,做不一样的事情。”
王垚翻了个白眼:“我这会儿觉得我是被你们两个小子骗了。”
梁泊呲着口大牙不置可否。
王垚正经道:“这些乌合之众也没那么好收服,你就别再打我的主意了。不过丑话说在前边,你最好不要带着他们重操旧业,我就在山下茶棚看着呢。”
梁泊抱拳致谢。
王垚将一只信封递给李遗:“这是我当年离家时的路线,当初曽路过管城,你照此路线走总能平安回去。”
话已经说无可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梁泊干脆一步不送。
王垚裴旸也与李遗在寨前分别,夫妇二人沿跑马大路观光而回,李遗则根据路线方向寻了条蜿蜒小路下山去了。
因为有小默在,因此李遗牵引着他一路蹒跚下行,走的缓慢却不敢回头。
从未预料过人生中会遇见哪些人,恰如不知道前方的道路长得什么样子,但路终有尽头,相遇终有时限,未了的情谊就寄托给猝不及防的缘分吧。
直到回头除了莽莽青山看不到任何人影,李遗心头才泛起无尽酸楚来。
小默人小却也知离愁,只是他更加坚强倔强,不肯回头看一眼,小手紧紧抓住李遗。
李遗不知道王垚当年为什么离开家乡,他的路线图上对城池关隘总是能避则避,即使是管城,也只是绕城而过,并未进去。李遗只能猜测他当时是以流民身份一路逃出的,不过眼下深究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了。
地图上只标注了蜿蜒曲折的大小路径和山水等地标,不过李遗本也没有再进城的打算,接下来能少见人便少见人,能少一事便少一事,回家为要。
商谷县的经历让他不可谓不深刻,纵然身上带有穆云垂为他准备的身贴,那是除了不是李遗本人申办之外真得不能再真的身贴,他也不想再去冒任何险。
念及这里,他不禁暗自庆幸在商谷县时进城出城没有用的上身贴,总算没有暴露,否则被人一路查到管城,自己才真的是追悔莫及了。
接下来约莫半月时光,一少年一幼童就在官道、村道、小路上不断转换前行,偶有路上行人为伴便搭伙过那贼人出没得地点,运气好时晚上便有破庙烂屋可以遮风挡雨,饿了就啃随身携带的干粮。
李遗归心似箭,但不得不顾及小默的身体和脚力,偶尔也会偏离路线在山涧溪水中让他玩耍片刻,李遗则尝试着用自制的鱼竿垂钓,希冀可以告慰五脏庙,可惜总是一场空。
忘记走了多久多远,二人虽然风尘仆仆疲倦不已,却也过得难得宽心舒适,尤其是李遗,少年终于有了少年该有的模样。
眉眼清澈,神采飞扬。
当视线里终于出现那座形状颇为熟悉的山头时,李遗丢掉手中的行山杖,跪倒在地,双手掩面,小默从他肩上滑落,惊疑地看着这个大哥耸动的肩头。
一扫路途中的疲累和所有情绪,此刻的少年心里空澄地只剩下眼泪。
那座没有名字的独山,李遗在那里受过伤,流过血,在那里遇见的穆云垂、姚文意,也是在那里离开的管城。
不过不重要,重要的是,看见了它就等于看到了数里之外的管城,那个自己家人所在的地方。
李遗本以为自己会一鼓作气奔去,直冲过城门扑进那个城门不远处的小小酒肆内。
只是眼下他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近乡情怯之感,去家二三月有余,当时事发突然,家中妇幼病弱当今不知如何,李遗心里设想了无数的可能,给自己做过无数种暗示。
到了真正可以揭晓答案的这一刻,却生不出来一丝胆气来了。
脑子里纷乱如麻,脚下步履不能停,李遗几乎忘了在他身后紧紧追赶的小默,眼中只有管城,管城。
直到小默的哭声将李遗的脑子清醒下来,他才意识到那个幼童已经被自己落在了身后老远的地方。
他跌跌撞撞奔回去,顾不上道歉,甚至来不及拍打小默身上的灰尘,抱起他掉头又向管城奔去。
这一日,一如往常清冷的管城外,一怀抱大哭不止的幼童的少年自官道上飞奔而来,站在城门前清清楚楚地看到,看懂了那两个字:管城。
少年克制住激烈起伏的情绪,慎重地抬步进城。
一切正常,城门处无人查验,无人通缉。
大街里还是熟悉的景象,各家店铺半死不活的生意,不多不少的行人,那几个蹲在墙角颇为面熟的小地痞
与曾反复出现在梦里的场景别无二致,确实是管城无疑。
就好像是自己只出去了一晌而已,管城中人只是睡了个午觉而已,双方只是转身再遇见而已。
往自己酒肆的方向看去,小院依旧,没有什么异常,只是李遗一眼便看出自己当时亲手写的酒幡子不见了。
李遗什么都不想,步履不停地直直走了过去。
酒幡不见了,卖酒的条桌自然不见了。
既是院门也是厅堂大门的木板门半掩着,李遗贴耳听了好一会儿,没有什么动静。
不待他动手,小默直接推开了门。
李遗走了进去,条桌板凳的摆放一如往常,只是积了厚厚一层灰。
没有给李遗猜测、伤感的机会,后院有人听到推门的声音走了过来。
李遗一眼就认出那脸上脏兮兮带着戒备神情的小男孩正是大壮!
“大壮”
男孩原本戒备的神情顿时变得惊疑,不容置信地开口试探道:“阿牛哥?”
李遗双眼含泪,重重点头。
大壮哇地哭出声来,颇大的声势从后院引来急促的脚步声,妇人在前,手持一根柴火棍连忙跑了过来,涛子紧跟其后。
李遗带着哭腔道:“双婶儿,涛子”
众人皆是一样的反应,双婶儿眼泪开了闸一般倾斜而下,一把将李遗揽在怀里:“孩子,你终于回来了!”
小默不明所以,跟着大哭。
一时间小小厅屋内哭成了一片,正喧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大门处再次冲进两个人影来,被眼前抱成一团,哭声连天的场面惊在了原地。
正是听到动静匆匆赶来查看的柳春和夏杨。
认出那个已经有些陌生的脸庞,夏杨捂嘴惊讶道:“孩子,你还活着?”
柳春则要镇定得多,反手将门关上,招呼众人去到后院。
众人情绪好不容易稳定下来,李遗这才知道自己离开不久酒肆便关闭了。
这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是需要些体力的活计,双婶儿带着几个孩子肯定操持不了。
而双婶儿用着那老丈开给他的药方,吃着李遗留下的药,也一天天渐好了起来,虽然偶尔还会发病,但是清醒的次数越来越多,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
眼见家中情况不但没有变成自己胡思乱想的模样,反而越来越好,李遗自然无比欣喜。
只是他顿时察觉到了不对劲:“我留下的药最多吃十天,这么久是怎么过来的?”
“大双小双呢?去哪里了?”
欢乐的气氛戛然而止,双婶儿低头不语,柳春夏杨逃避式地躲开他的眼睛。
李遗顿时眼前一黑,晕眩地几要摔倒,压抑道:“说啊!”
大壮怯生生道:“他们,他们把自己给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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