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罗兰玉比较罕见,不过她这一支看上去紫色的水头并不足,而且,王博也没见她带过。不过刚刚看着她的手指在这枚紫玉簪子上摩挲着,便猜想她是十分喜欢的。

    “这些妇人用的东西,九郎怎么感兴趣呢。”贺绣看着他手里的玉簪,淡淡的问道。

    “你喜欢这个颜色的玉?”王博把玩着玉簪,抬手插在她的发髻上比量了一下。

    贺绣还是未嫁之身,发髻绾的是女儿家才梳的双丫髻,这么长的紫玉簪子在她的发髻上不怎么合适。王博轻轻地摇了摇头,又把手收了回来。

    “这个是我姨娘给我的。听说是她的娘亲留给她的。”

    “哦。”王博了然,怪不得喜欢呢,原来是家传之物。想到‘家传’二字,王博又微微的皱了皱眉头。贺绣乃是贺公彦的妾室所出,这样的玉簪根本谈不上家传。

    一想到这些,王博的心情莫名其妙的沉了下去。

    “给我吧。”贺绣见他沉默不语,便伸手从王博的手里拿回簪子,慢慢地放进匣子里去,又合上了匣子。扬声道:“百灵,把这个也收起来吧。”

    百灵应声进来,接过收拾匣子后福了福身,退了下去。

    王博看着贺绣拿着一只白玉梳子慢慢地梳理着耳边的碎发,低声问道:“阿绣,为什么五日后动身?”

    贺绣自然知道他来是为了此事,于是平静一笑转过头来,看着他说道:“原本不就是因为我身上的伤才没有赶路吗?现在我的伤全好了,这天气也凉爽了。这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再住下去了吧?”

    王博点点头,是没什么理由再住下去了。家族里也在催着他尽快回建康去呢。

    可是王博一想回到建康后贺绣就要回贺家去住,而他自己也将会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不能每天都能见到她,心情便越发的沉了下去。

    “也没有必要这么急吧?五日的时间,这么多东西能收拾妥当吗?”

    “有什么好收拾的?我们从洛阳一路走来,不就是随时准备启程的吗?”贺绣笑了笑,把白玉梳子放在铜镜旁,看了一眼旁边忙碌的婢女,接着说道:“再说,这里是九郎的宅邸,九郎又不是不回来了,只要把必须的东西带上就可以了。而且,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建康,那里有我们的家人,就算路上什么东西带不齐全,到了建康不就全好了嘛。”

    王博笑了笑,伸出手去放在她的肩膀上,修长白皙的手指在她白色的薄绸衣衫上轻轻地摩挲着,低声说道:“阿绣,我不想跟你分开。”

    贺绣笑了笑,说道:“郎君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你……”王博深情的看着贺绣的双眸,低声说道:“你,跟了我吧?”

    “跟了你?”贺绣只觉得舌尖泛起了一丝丝的苦涩,但她还是强笑着反问:“九郎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博的手滑过贺绣的后背,轻轻地抚摸着揽住了她另一边的肩头,微微一带把她揽进怀里,在她耳边低声说道:“阿绣,你我既然两情相悦,便白首偕老吧。”

    贺绣有那么一瞬间的感动,答应他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了。但她还是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前世的棒杀之痛从伤口处隐隐遍及全身,那铺天盖地的血腥之色迷蒙了她的双眼,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努力挣扎着恢复了理智,慢慢地坐直了身子,再次睁开眼睛时,目光已经清泠无比:“郎君若是要提亲的话,应该到建康之后去贺府中找我的父亲。”

    王博放在贺绣肩膀上的手僵硬了一下。贺绣很明显的感觉到了这一瞬间的僵硬。

    “九郎,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了,我贺绣这一辈子是绝不给人做妾的。宁死也不,贵妾也不行。所以,请你上门找我的父亲提亲的时候,准备好聘妻之礼。”

    “阿绣……”王博暗暗地叹了口气,虽然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在这种情况下——

    在他们两个经历了同生共死之后;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她本能的冲上去为自己挡那一箭之后;在他们两个互相表露了心迹,知道双方互相喜欢之后……她还能在自己的怀中理智的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让从来都傲视天下的王博不得不为之烦忧。这样的贺绣,他该如何面对呢?

    贺绣沉默了片刻之后,方缓缓地问道:“九郎还有事儿吗?如果没有的话,请先放手。我还有好多东西要收拾呢。”

    “嗯,收拾吧,五日后我们一起动身回建康。”王博慢慢地起身,丢下这句话之后便走了。

    贺绣拿在手中的一支珠钗不经意的一滑落在案几上,‘啪’的一声,把送王博出门的百灵吓了一跳,匆忙的转身问道:“姑娘,没事儿吧?”

    贺绣摇摇头,说道:“没事儿,你去忙吧。”

    “是。姑娘随身的衣服现在不用收拾,走的那天晚上再收拾也不迟。”

    “你看着办。”贺绣忽然觉得自己很疲惫,疲惫的连一个字也不想多说。她一侧身拉过一个靠枕来垫在身后,慢慢地躺下去闭上了眼睛。

    五日的时间收拾行装上路的确是很紧张了。崔夫人等听了这话后一起愣住,不解的问明珰:“是不是九郎有什么急事要回建康去才这么赶时间?”

    明珰有些为难的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九郎有急事,这是我们姑娘的意思。”

    “阿绣?”崔夫人不解的看了一眼贺绾,越发不解:“阿绣有什么急事呢?”

    贺绾摇了摇头说道:“母亲,不管阿绣有什么急事,现在我们还是早些收拾行装要紧。之前大兄走的时候便已经交代过,要我们母女跟着九郎君的车队一起去建康呢。”

    崔夫人应道:“说的是。只是不知道桓四郎是不是跟九郎君一起走呢。”

    明珰回道:“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贺绾听了这话便羞涩的转过头去吩咐她的贴身婢女:“你们连夜去收拾行装,捡着必用的东西收拾,那些可用可不用的就不要带了。不要给九郎君和阿绣拖后腿。”

    仆妇家丁们连夜收拾行装,五日后的大清早,王博贺绣的车队和崔夫人贺绾的车队便在城南门汇合。

    临州城城主派了四个幕僚至城门口为王博送行,桓四郎卢大郎等尚在临州城的名士们也都赶了来。

    桓裕让驭夫把自己的马车赶到王博的马车旁,两辆马车只有一臂的距离后停住。他掀开车帘看了看跟在王博的马车之后的那辆马车,拍了拍自己的车窗问着王博:“九郎,怎么忽然间要走?”

    王博淡然的看着城外一片碧绿,轻声说道:“想走就走了。”

    “呵!”桓裕笑了笑,又看了看后面贺绣和萧媛坐着的马车,说道:“是不是等不及了?”

    王博瞥了他一眼,转头吩咐驭夫:“走吧。”

    驭夫听见吩咐扬起鞭子吆喝一声,赶着马车往前走去。

    后面的马车依次跟上,贺绣和萧媛的马车走到桓裕跟前时,她掀开车窗帘子朝着桓裕微微一福:“桓四郎保重。”

    桓裕微微笑着点头:“阿绣阿媛,你们一路保重。”说着,他转手把自己的琴拿过来放在膝头,手指一抚,弹奏一曲《折杨柳》。

    琴声宛转悠扬,带着淡淡的离别之伤,贺绣和萧媛的马车从他的马车前缓缓地行过,二人又欠身朝着他微微一福。

    几辆马车之后便是崔夫人母女的马车,贺绾看见桓四郎便忍不住落下泪来。崔夫人了揽着她低声笑道:“这就哭了?桓四郎不是说了吗?过几日他也去建康呢。等到了建康才好办你们的事情,你呀,就不要哭了。”

    桓裕看着轻纱之内隐约的人影,心里一动,琴声便更多了几分依依不舍之意。马车里的贺绾听了这琴声,两行清泪越发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前面的马车里,贺绣和萧媛听见琴声里的依依不舍,忍不住轻笑起来。

    “你的堂姐也算是有福气的,能得到桓四郎的眷顾,真是不容易呢。”

    “桓四郎乃是风流名士,他眷顾的女公子多了。也不只是阿绾姐姐一个吧。”

    “男人不都是这样么?那些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我看桓四郎对阿绾,倒是真心的。”

    “他们不是逢场作戏。”贺绣冷声笑了笑,说道:“他们是随心所欲处处留情而已。”

    “随心所欲?”萧媛惊讶的反问着,又咯咯的笑起来,“阿绣这话倒是有些意思。那些士大夫们哪一个不是随心所欲的?他们不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兴致所致,任何事情都是可以去做的?”

    “是啊。”贺绣轻轻地叹了口气靠在马车的壁橱上,仰着脸看着车顶包了青毡子的竹梁,无奈的说道:“他们是风流名士,他们随心所欲,可就苦了我们这些女子了。今日桓四郎对阿绾姐姐难舍难分,可谁又知道以后他不会对另外的女子也是情深意重呢?那些围在桓四郎身边的女子,哪一个不是恋着他曾经给的一分情谊和温暖呢?”

    萧媛点点头,也是一脸的惆怅:“阿绣,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世上的女子哪个不都是这样活着?就算是做了正妻又如何?姬妾成群乃是常理。”说到这些,她又忽然笑起来了。

    “你笑什么?”贺绣不解的看着萧媛,看着她笑的眼泪都掉出来了,便缓缓地靠过去挽住了她的手臂,低声问道:“姐姐,你怎么了?”

    萧媛拿了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低声说道:“你知道吗?在建康,很多名门贵女都养面首呢。”

    “面首?”贺绣猛然一惊,上一世的记忆再次汹涌而来。

    是啊,在建康,那些公主郡主们都是放浪形骸的。那些成了婚的公主蓄养面首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更有荒唐的人甚至会彻夜群欢。

    说到了这些事情,萧媛心里的并没有好受多少。贺绣看着她郁郁的神情,便猜到王麟跟她的事情怕是有变,十一郎尚主的事情怕是真的了。

    从临州城到建康差不多半月的路程,这一带都是晋庭的土地,就算有胡人叛军也都是一些细作,这些人只是打探消息而已,并不敢轻举妄动。

    何况王家知道王博在临州城北遭遇了刘崧的围杀之后,又派了一千精卫前来保护,这一千精卫都是经过真正厮杀的人,一个个身体精悍,功夫了得。有这些精兵骑士护卫,就算是慕容恪的军队见了,也要三思后行的。

    半月的路程王博等人走了二十日才到了健康城外。

    城内早就收到了消息,听说王九郎回建康,建康城的妇人们一个个都疯狂起来。守城的将士远远地看见了王家马车上的徽记,便有人从城楼上迎了下来,王博的马车走到城门口,守城的将领上前行礼:“见过九郎君。”

    王博马车的车帘缓缓地掀开,面冠如玉,神采飞扬,一袭白衣随风而舞,仙人般的不食烟火,墨发飞舞,便如一支蘸了弄墨的笔,温柔的一划就把人的情思心弦轻轻地劈开。

    他身上光亮华丽的贡品柔缎,在阳光下折射出淡淡光辉,穿在身上亦是舒适飘逸,形态优美。他目光飘渺,面色清泠,便是铅华洗尽,遗世独立。

    他微仰着头,背抵在黝黑的墙壁间,微微一笑——不分性别的美丽,如此惊心动魄的魅惑。

    城门口有数不清的妇人们手牵手拦住了王博的马车。大街上人头攒动,欢呼声连成一片。

    “九郎回来了!”

    “九郎回来啦!”

    “九郎!九郎!君不在,妾等食之无味,思虑不安啊!”

    “九郎!妾思九郎,寝食难安啊!”

    “九郎终于回来了!”

    ……

    后面的马车里,萧媛悄悄地掀开车车帘往外看了看,忍不住笑道:“阿绣,看见了吧?建康城的女娘们可比洛阳城的更加疯狂啊。”

    贺绣无奈的笑了笑,说道:“是啊。这可真是叫人羡慕。”

    萧媛不解的看着贺绣,奇怪的问道:“羡慕?她们只能手拉手拦住九表兄的马车,远远地看着他,说些浅薄的话而已。而你则可以朝夕伴在九表兄的身边,为他铺纸磨墨,红袖添香,这对你来说什么可羡慕的?”

    贺绣悠悠一叹,没有说话。萧媛说的不错,王博喜欢她,只要她点点头,王博便会叫人去家里去,跟父亲要了她,把她带在身边,和他朝夕相处。

    可是,人是有贪心的,欲念这东西从来都是得寸进尺。

    伴在他的身边之后,她便会想着独占他,便会妒忌他身边的那些美婢,想方设法的把那些人都从他身边弄走。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对贺绣来说,最致命的是等到他及冠之后,便会有主母进门,而他王九郎的妻必定有显赫的母族,而且十有八九会是公主。

    她贺绣上一辈子连自己的嫡姐都对付不了。这一辈子还妄想跟公主争风吃醋吗?

    棒杀之痛,虽然隔了一世,但依然清晰如初。

    与这些相比,贺绣宁愿自己是一个寻常的庶民妇人,在想他的时候可以和那么多人一起手拉手拦住他的马车,可以肆无忌惮的喊着对他的思念,可以无拘无束的看他。

    至少这样,她不会落得一个惨死的下场。

    “阿绣,阿绣。”萧媛的声音打断了贺绣的沉思,回神后她才发现马车外那些吵吵嚷嚷声渐渐地安静下来,马车也已经停下。

    “怎么了?”贺绣纳闷的坐直了身子,奇怪的问道。

    百灵从后面的马车里赶了过来,在车窗前高兴地说道:“姑娘,夫人派了管事来接姑娘了。姑娘请下车,回府吧。”

    “哦。”贺绣点点头,说道:“好。”

    “阿绣。”萧媛拉住了贺绣的手,不舍的说道:“等安顿好了,我来看你。”

    贺绣微微的笑起来:“等安顿好了,阿绣去姐姐府上给姐姐请安。”

    “嗯,我备好香茶美酒等着你。我们还对诗联句,一醉方休。”

    “好。”贺绣握了握萧媛的手,开心的说道:“姐姐保重,我先走了。”

    “嗯。”萧媛拿过了贺绣的纱帽给她戴上,点点头说道:“去吧。”

    贺绣慢慢地出了马车,扶着百灵的手下去后刚一转身,便见王博身边的一个幕僚走了过来。那人走到她的跟前,拱手道:“女公子请留步。”

    贺绣很是客气的福了福身,问道:“九郎君可是有什么话吩咐?”

    那幕僚一伸手递过一个玉白色的帕子,那帕子里似是抱着一个什么东西。

    贺绣很是奇怪的问道:“此为何物?”

    “这是我家郎君送给女公子的。请女公子收下。”

    帕子是随便送人的?这是私相授受啊!

    贺绣迟疑着不肯伸出手去。

    那幕僚笑着说道:“女公子还是收下吧。郎君说了,之前在恶战中,女公子为了救郎君,身上的那枚玉佩被叛军一箭射坏了。这块玉佩是郎君赔给女公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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