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公头发花白,已经六十多岁了。

    虽然年纪大了,但心思并不糊涂。

    他听得出女儿故意说得轻松,那是不想让他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多操心。

    但他忧心,可不仅仅是这一桩看似轻飘飘的谣言。

    他忧心的是,这桩谣言只是个开始。

    已经有人在筹谋着夺取太子的储君之位了。

    要知道,自古以来,比皇帝更难当的便是储君。

    往前一步是至高无上的皇权,但若是退后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而古往今来,败在储君之位上的太子数不胜数。

    锋芒毕露,德才兼备的太子,会被皇帝忌惮,以为其要迫不及待地篡权夺位。

    而避其锋芒,韬光养晦的太子,又太容易被以为是无能,继而被废。

    就算是什么也不做,安安稳稳地表现出中庸之德,也会被其它皇子惦记着谋夺储君之位。

    “皇后娘娘说的是,”宁国公也并没有在表面展露太多情绪。

    这些事情,他想得到,宁皇后自然也想得到。

    他沉声道:“老夫这便叫人去安排。”

    宁皇后点点头,又想到些什么,忙嘱咐道:“父亲切记,叫那些说书先生嘴上多注意些,莫要得罪萧国公府,更莫要抹黑姜氏。”

    太子要稳坐东宫,宁国公府暂且是帮不上什么大忙。

    但萧国公府的萧景弋可以,他有能力;萧四夫人的亲爹,姜尚书也可以,他有权势。

    拥护太子的朝臣和势力,自然是越多越好。

    宁国公深深地看了宁皇后一眼,这眼神中饱含着欣慰和无法言说的郑重:“皇后娘娘放心。”

    商议完如何澄清这谣言后,宁国公又关心起了宁皇后:“娘娘近来如何?”

    宁皇后一脸平静道:“日子还如往常一样。”

    如往常一样。

    佑宁帝每逢初一十五会来坤宁宫里坐一坐,同她用晚膳,共枕眠。

    周贵妃被打入冷宫后,宫里其它妃嫔也跟着躁动起来。

    佑宁帝对王美人的宠爱变多了些,颇有种和安嫔分庭抗礼之势,于是安嫔为了争宠,把贴身宫女献给了佑宁帝

    总之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争宠戏码。

    这么多年,她也处理得多了。

    宁国公点点头,又低声嘱咐道:“永寿宫那边,娘娘也要多防着些。”

    当年佑宁帝登基时,淮王闹着要摄政掌权,其中未免没有周太后的推波助澜。

    所以这些年,佑宁帝和周太后关系一般。

    但周太后此人,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以往,她操控着周贵妃,从宁皇后那分了协理六宫的大权。

    如今她虽然再次惹怒佑宁帝,被禁足,未必没有后招。

    宁皇后点点头:“父亲放心,我知道。”

    周太后自然也听到了那些谣言。

    她高兴归高兴,但思来想去没有头绪,只好问心腹竹嬷嬷:“谁做的?”

    以她对赵若微的了解,若是行事,不会这般的小打小闹。

    可除了随着萧国公府一同上山的赵若微,还有谁会对玉泉山上的形势说得清清楚楚呢?

    是三皇子李承稷提前安插的眼线?

    还是她的侄儿周柏珹的手笔?

    竹嬷嬷忙道:“是若微姑娘。她早在去玉泉山之前,便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周太后眼前一亮。

    不愧是淮王的女儿,脑子九曲十八弯,想得就是长远。

    小孩子贪玩,闹着进山采蘑菇,无人会怀疑,而若微又提前安排好了丫鬟顶罪,好让自己顺利脱身。

    又早在这上京安排好流言,泼姜氏和太子一身脏水。

    既将太子拉下泥潭,又让太子不得不避嫌疏远了萧景弋。

    倒是妙极了。

    她笑吟吟地看向竹嬷嬷:“若微可还说什么了?”

    竹嬷嬷忙道:“她还说,这个时候,姜氏和萧景弋定然会派人盯着她,不过,让您也不必担心,她不会暴露的。还有,若是有人澄清谣言,让您也别轻举妄动,一切都在她的计划里。”

    周太后又笑了一声,这丫头还真是步步为营。

    不过,这光是坐等看戏可还不够。

    最要紧的,还是让三皇子入主东宫,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才能替淮王洗清冤屈,也还瑞王以清白。

    虽然目前看来,这桩事也不难。

    只要外头的传言能污了太子清名,东宫失德。

    那么在朝堂上,她位高权重的左相侄儿,还有瑞王生前笼络的那些大臣,自然会跳出来,支持废太子,拥立宣王。

    反正,太子除了中宫嫡出这一条虚名,旁的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靠山和势力。

    或许从前还有个萧景弋。

    但现在他成了个废人,又因着这流言互相疏远避嫌,也给不了东宫太大的助力。

    所以,想要把太子从那个位置拉下来,简直是易如反掌。

    当然,为了万无一失,佑宁帝的心思,也需要好好拿捏

    周太后略一沉吟,如今后宫没了周贵妃,得再安排新人去吹枕边风。

    如此想着,她又将荣国公府那些女孩子盘算了一遍。

    转头吩咐竹嬷嬷:“叫人去趟感业寺,瞧瞧慧柔那丫头如今怎么样了?”

    嫁不了承稷,也不能白白浪费了周家对她多年培养。

    满身都是为了在后宫搏杀出头学的本事,来伺候皇帝,也算是物尽其用。

    竹嬷嬷一愣,意外之余又觉得情理之中。

    忙道了声是。

    感业寺。

    萧景瑶带着帷帽,站在门口,整个人浑身发抖,迟迟不敢推开面前那扇屋门。

    屋里,年轻女子正苦苦哀求哭着:“师傅,求求您,不要罚我去山上捡柴火了,我昨日才摔了一跤,崴了脚啊!”

    不等她说完,屋里便是一阵树枝抽打皮肉的声音响起。

    女子又开始哭喊着求饶。

    随即,一道嗓音嘶哑而又不耐烦的女声:“呸?还摆什么千金大小姐的架子?你现在是正儿八经的出家人,还不要脸地在这哭哭啼啼地耍勾引男人那一套?让你装!我让你装今日捡不到十捆柴火,晚饭就别吃了!”

    手中的树枝再次狠狠落下。

    “啊”年轻女子哭喊不已。

    门外的萧景瑶再也听不下去了,她不过几天没来而已,她的慧柔居然被这样对待。

    她一把推开屋门,怒喝一声:“住手!”

    屋里老尼姑的动作一顿,转头瞧见来人衣着金贵,脸上凶恶的表情瞬间变得谄媚起来。

    她扔下手里的树枝,快步迎了上来:“贵人,您是不是走错路了?这里是寺里惩罚犯错的尼姑的暴室,贫尼给您带路,到正殿去吧!”

    萧景瑶的视线越过她,看着滚落在地上衣衫褴褛的周慧柔,心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还是她身边的嬷嬷冲着那老尼姑冷声发话道:“滚出去!”

    “是,是,是!”老尼姑脸色一变,赶紧出门走了。

    嬷嬷回头关上屋门,萧景瑶解了帷帽后,颤着声音唤了声:“慧柔!”

    而后立刻冲了过去。

    周慧柔看清来人的面容后,立刻泣不成声地扑到萧景瑶的怀里,一连声地唤着:“娘!娘您快救救我,我活不下去了”

    萧景瑶紧紧地搂着自己的女儿,替她将脸上的头发别在耳后:“我的儿,你受苦了”

    虽然免了和灵舒一样被丢进南苑百兽园受罚,但这感业寺也并非什么好去处。

    周慧柔到这带发修行不过才三个多月,从前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就变得面黄肌瘦的。

    萧景瑶抱着她时,甚至都觉得骨头硌得慌。

    叫她如何不心疼?

    周慧柔哭得泣不成声:“阿娘,救命,救救我”

    萧景瑶想着永寿宫里传出来的话,原本还有些犹疑不定。

    可现在瞧着女儿被苛待成这样,若是不抓住机会拼一把,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

    萧景瑶心一横,将周慧柔从自己怀里拉出来,定定地看着她:“娘倒是有个法子能救你,端看你自己的心思。”

    周慧柔的眼中一瞬间迸发出灼热的光:“什么法子?娘你快说!”

    萧景瑶眼圈一红:“太后的意思,要你去做皇上的妃子,你可愿意?”

    周慧柔愣住了。

    她下意识的就要拒绝,可话到嘴边又顿住了。

    从前她是板上钉钉的三皇子妃,不,应当是宣王妃,甚至有可能做太子妃,中宫皇后

    现在却要转头去侍奉原先的公爹,换做是谁,心里都膈应。

    可若是她拒绝,还有旁的法子能走出感业寺吗?

    佑宁帝金口玉言下令让慧柔在这带发修行十年,那么唯一能收回成命的,也就只有皇帝。

    想到这些,周慧柔认命般地长出了一口气。

    阿娘说的,也是唯一的法子了。

    其实换个思路想想,做佑宁帝的妃子也没什么不好。

    她年轻貌美,定然能获得盛宠,万一有幸生下一子半女,也能像姑母周贵妃一样,拥有至高无上的风光和权势。

    如此想着,她心底又生出些期盼来。

    她咬着唇,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坚定道:“阿娘,我我愿意”

    萧景瑶摸着她的脸:“慧柔,你先养好身子,等着太后的安排。”

    “嗯!”周慧柔擦了擦眼泪,俨然已经收起了难过。

    姜令芷还不知道上京的这些暗流涌动。

    谁想拉拢她、和她互惠互利,谁又想利用她,置她于死地。

    当然,就算知道了,她也不放在心上。

    她正推着萧景弋的素舆往玉泉山的北边去。

    来都来了,得好好玩个痛快。

    北边一大片的草地,正适合骑马。

    今日风大,太阳也未出来,景曦和萧玥又吩咐下人回去取了纸鸢来。

    姜浔见状,硬是拉着萧钰一起去陪着放纸鸢。

    姜令芷也想去放纸鸢。

    但是考虑到坐着素舆根本跑不起来的萧景弋,还是改了主意,决定跟他一起去骑马。

    萧景弋沉默。

    随后又释怀了,放纸鸢有什么好的?

    哪有骑马二人世界有意思!

    二人一起去他的马厩。

    萧景弋养马的院子很大,马厩中打理得整整齐齐,十几匹马儿都养得膘肥体壮、威风凛凛。

    姜令芷问他:“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马儿?”

    萧景弋喔了一声:“有的是皇上赏赐的,有的是旁人送的,给武将的东西,不是马匹,便是兵器。”

    姜令芷喔了一声,那倒也是。

    给武将送礼物,还是这些最实际。

    萧景弋指着最外面的一侧马厩:“这几匹马儿是我从前很喜欢的。”

    姜令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萧景弋继续介绍道:“里头那一匹叫追风,是我五岁学骑马时,父亲送我的。挨着它的那两匹,枣红色的叫逐日,黑色的叫夜影。西北凯旋时,便是骑着夜影,后来我坠崖,它从朔州跑回了上京”

    姜令芷一边听他说,一边忍不住走上前去瞧,远看马儿神俊,离得远了,才瞧见夜影身上的刀疤和箭伤。

    由此可见,当时的战况有多激烈。

    夜影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素舆上的萧景弋,一时有些激动,看到朝它走来的姜令芷,顿了顿,也往栅栏处挪了几步。

    姜令芷一时有些惊讶,这马儿认主就算了,还爱屋及乌连她也亲近。

    她伸手放在马鼻子的位置,让夜影熟悉她的味道,继而又摸摸马的脑袋。

    夜影很是通人性,很快就和她熟悉起来,还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

    萧景弋看着这一幕,笑了笑,抬手指着另一侧的马厩:“你去那边挑一匹喜欢的,我也带着夜影跑两圈。”

    姜令芷点点头,摸了摸夜影的脑袋,同它道别。

    从萧景弋指的马厩里选了一匹枣红色的马,她转头问萧景弋:“这匹马叫什么名字?”

    “朝霞。”

    “喔,好名字。那么朝霞,现在你是我的马儿了!”

    朝霞很温顺地歪着脖子蹭了蹭她,像是在说:“行。”

    那边狄青已经解了夜影的缰绳,“扶着”萧景弋,骑上了马背。

    他偏头一瞧,就见姜令芷抓着马鞍,踩着马镫,十分利落地翻身上马。

    拉着马缰绳,小碎步朝她走过来。

    是他从未见过的飒爽英姿。

    萧景弋笑了笑,看出来她是真会。

    于是便放了心,吩咐护卫留下,他和姜令芷单独骑马在草场驰骋。

    草场很是宽广,姜令芷甩着马鞭,饶有兴致的要跟萧景弋比赛。

    上回骑马,还是在荣国公府的夏日宴上。

    诚然,荣国公府的马匹自然是膘肥体壮,但到底不尽兴。

    萧景弋点点头:“好啊!”

    于是夫妻二人甩着马鞭你追我赶的开始驰骋起来。

    萧景弋银冠束发,穿一身窄腰直身的劲装,刚劲而又英挺,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在马背上越发凌厉俊美。

    姜令芷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笑了。

    萧景弋以为她是在笑他堂堂一个将军跑得慢,于是手中的马鞭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夜影便迅速越过了朝霞。

    姜令芷瞧着他的背影,自然是不如他的脸,于是手中的马鞭也落下,再次追上前去越过他。

    后来二人你追我赶地越跑越快,跑了好几圈都没分出胜负。

    那哒哒的马蹄声,反倒是吸引了那边正放纸鸢的几人的注意,开始相互给他们加油喝彩起来。

    最后到底是萧景弋顾念着自己的“废腿”,输给了姜令芷。

    这时,一片鼓掌声响起。

    姜令芷骑在马上,笑吟吟地夸赞道:“玥玥,你的纸鸢飞得好高!”

    萧玥看着姜浔道:“多亏了姜二公子,才把纸鸢给放起来!”

    姜浔就在一旁傻笑着挠头。

    这算什么,放个纸鸢而已,小爷他会的可多了!

    另一旁的萧钰还在记仇那只大青蛙的事,凉凉道:“放得那么高,小心你的纸鸢飞走了!”

    萧玥气得骂他:“记仇的小气鬼!”

    景曦就在一旁笑:“咦,小气鬼,喝凉水,见着老虎张大嘴!”

    几人正说笑着,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说好了一起骑马的,怎么不等着孤一起?”

    众人回头一瞧,见是太子李承祚和太子妃温氏来了。

    姜令芷神色一顿,下意识地看了萧景弋一眼。

    想来,正如他所说,上京的谣言有人比她急着压下去了。

    再看太子妃温氏,也是一脸的坦荡。

    她还朝着姜令芷晃了晃胳膊:“四夫人,那日说的镯子,我给你带来了!”

    一群人到底没了隔阂,玩闹在一起。

    后来放纸鸢放累了,众人又在草地上扑了一块布,然后席地而坐,丫鬟们从提前备好的食盒中取出瓜果糕点。

    李承祚和温氏坐在靠中间的位置,温氏拉着姜令芷坐下,萧景弋坐在素舆上挨着姜令芷。

    另一边的景曦挨着李承祚,萧玥又挨着景曦。

    姜浔顺势挨着萧玥坐下,把最后一个挨着萧景弋的位置留给了萧钰。

    直到太阳落山,众人才打算打道回府。

    漫天红霞,太阳彻底没了热气,山上又起风了。

    这是待在山上的最后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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