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在林甄一句“吃饭”下,他们还是回到桌边坐下了。只是林甄和林笑笑吃得开心,不停上演父女情深,司烨和宁姝却味同嚼蜡,木偶般咀嚼着。好不容易吃完,宁姝顿时起身对林甄和林笑笑行礼:“感谢这几天的款待,实在打扰大家。姝儿还有其他事要做,便不继续留着了,等下就去收拾……”
林甄还未开口,林笑笑已经扑了上去,抓住宁姝的胳膊轻轻晃:“嫂子你不要走嘛,你走了我真的好无聊啊!”
“你……别乱称呼。”宁姝尴尬不已。
林笑笑点头:“好,那柔柔姐,你留下来啊,你有什么要做的,我陪你做!你这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被人家哄了怎么办?”
宁姝对这丫头还真有些舍不得,温柔笑着,抚了抚她的脸道:“大人做的事,小孩子就别掺和了。再说这段时间我也会留在京都,等我找到客栈,就给你消息,你要是真觉得无聊,过来找我便是。”
林甄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那你恐怕找不到客栈,近来京都有京试,各地学子纷纷赶来,每家客栈都人满为患,有些人都住柴房去了。好好的房子在此空着,又何必去挤柴房。”
林笑笑心头一喜,朝林甄看去,默默竖起大拇指。
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姜还是老的辣,果然十分有道理!
司烨自然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冷笑一声开口:“既然她想走,你们又何必留?”看向宁姝:“我在京都有一处房子,清幽寂静,无人打扰。钥匙给你,你爱住多久住多久。”
宁姝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就被林笑笑截话:“哥,你这样好像……那什么金屋藏娇啊!”
“……噗。”宁姝忍不住笑出声。连林甄也呛了一下,咳嗽起来。
司烨愣了愣,回味自己说的话,好像还真有那样的意思,顿时沉下脸不说话了。
林笑笑见司烨偃旗息鼓,知道自己还有父亲撑腰,只要宁姝松口,就没有不可能的事,便更加亲热,蹭着宁姝撒娇:“柔柔姐,你别走嘛,我最喜欢你了,你别走。”
林笑笑撒娇的功力非同小可,宁姝本就舍不得林笑笑,被她这般一黏,心头更加动摇。再看林甄,他也略是点头,不由得叹了口气。
“……好。”
回到房间,宁姝换上宽松的睡衣,立在镜子前轻轻掀开掌心纱布。擦伤的皮肉已经长好不少,粉粉嫩嫩,触碰之下有点痒,也有点痛。她来回摩挲片刻,又想起温吟与临走时给她那一掌,便解开衣襟对着镜子照了起来。
掌印早就看不到了,可她却始终觉得痛。这些年来她虽然有门主和师哥师姐的照顾,可吃的苦一点不比别人少。练功是件头等苦事,天不亮朦朦胧胧起来,天黑时鼻青脸肿回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等她终于能教训人了,她突然发现自己才十岁。
十岁,寻常人家的姑娘在做什么呢?她无从知晓,只觉得自己很可怜。她杀掉的第一个人也说过,小丫头真可怜。
父母死的时候她没觉得,师父逼她练功的时候她没觉得,被毒反噬差点死掉的时候没觉得,却被那个男人一句小丫头真可怜给触动了心弦。
“温吟与……”宁姝缓缓吐出一口气。长久以来她甚少叫他全名,只因他每次都小九小九地叫,她不甘心自己最小,所以回嘴,颇有报复的意味。若是外人定会认为他们青梅竹马,打打闹闹或可一辈子,但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他们之间到底隔着什么。
“宁姑娘,你休息了吗?”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男声打断宁姝的思绪,意识到是林甄的声音,她大感意外,顿时警惕,系好衣服又重新披上外衫,朝门边走去。
“林大人有事么?”宁姝站在屋里,对他浅浅一笑。
褪去铅华,她清丽的容貌比起美艳更牵动人心。林甄愣了一下,脑子里浮起一张浅笑盈盈的脸。半晌过后,才低声问:“你可听说过宁越天这个名字?”
宁姝心里咯噔一声,心脏猛地紧缩。一秒过后,她仍是笑着,矢口否认:“没有。”暗道:父亲的身份特殊,是往生门曾经的长老,在不知林甄意欲何为的情况下,委实不敢暴露身份。
林甄有些意外,又问:“羽茜呢?你……你跟她容貌有几分相似。”
此话一出,宁姝更为谨慎。认识她父亲已经可疑,还认识她母亲,难不成司烨师父跟她家有仇?可看起来不像,他脸上的表情是试探,还有一点难过,莫非他跟自己双亲是故识?
宁姝多了一个心眼,先是摇头,又抛出问题:“林大人问的这两个人是做什么的?很厉害么?我常年游走江湖,或许能帮你打听。”
林甄失望顿显,淡淡道:“不必了,两位故友已经离世多时,我只是以为……罢了,打扰宁姑娘,早些休息。”
听到“故友”二字,宁姝心里像涌起潮汐,翻江倒海,闹腾得不行。她眯起眼睛看着林甄渐渐走远,信与不信皆在一念之间。眼看他就要走出院子,她还是改变主意,将门拉开,坦然承认:“他们是我爹娘,您有事么?”
碍着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多有不便,宁姝换上常服,跟林甄一起走到院中。
月色柔美,莲池飘香,本是无比美好的夏夜,宁姝却没有心情去欣赏。父母的事始终是她心上伤疤,多年来没有人敢去掀开,而师父虽然是了解她父母最多的人,对于宁越天和羽茜的死也讳莫如深。宁姝不知师父是不知情,还是太过知情。但不管出于哪个原因,她都不可能从师父那里得到太过关于父母的消息。
而林甄那声“故友”,蓦然给了宁姝希望,她隐约觉得林甄可能知道一点父母的事,不管是否与他们的死有关,能听到只言片语也是好的。
沉默着走了一圈,林甄终于开口,语气有些无奈:“想说的有点多,不知从何说起了。”
宁姝耐着性子道:“林大人不用着急,姝儿这些年几乎从未听人提起过他们,他们走得早,我的记忆很是模糊。您随便说什么我都爱听。”
林甄叹了口气:“往生毒焰,灼我骨血。苟延残命,世人不怜。无罪为罪,诛心夺智。鬼魅过处,哀鸿遍野。你既然是宁越天和羽茜的女儿,想必是当今往生九刹之一了。”
宁姝身子一颤,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长久以来还没有谁敢直接跟她说这些,尤其这话还出自于这正派大官口中,一股异样感遍布全身。好半天的,她才闷闷应声:“我是小九。”
林甄摇头:“萧影他不该如此。”
宁姝震惊:“您还认识门主?!”
“何止认识……”林甄转身站定,“我跟他是师兄弟。同样,我与你父母也是同一师门。”
宁姝心口一堵,瞪大眼睛,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甄倒是笑了,目中慈蔼:“不用惊讶,我曾是往生鬼魅一事,皇上是知道的。当然,除他以外,朝中无人知晓,毕竟往生门这个组织,说来不是特别光彩。你是往生九刹,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宁姝点头,她明白,太明白了!
所谓往生门,根本不是南地势力,而是东淮君王伸向南地的爪牙。除了观察南地动向之外,更多是牵制当地势力。发展到后来,他们有了新的作用,暗杀。
只要是皇上认定有威胁,明面上却不能除的人,便会通过密影暗枢下达任务,萧影一旦接任务,立马分派他们去执行。运气好的一次得手,运气坏的失败,被捆送至皇上面前,还要被皇上亲自判处极刑。
所以说白了他们往生鬼魅就是被利用的棋子,一颗命被捏在别人手中,随时可能死的棋子。棋子用来维护那一人的表面光鲜,开明大度,隐藏他内心深处的邪恶与污秽不堪。
“现在还是血寒毒吗?”林甄又问。
宁姝咽了口唾沫,低声一应:“是。”
林甄冷笑一声,大有轻蔑之感:“萧影到底折腾不出什么新东西来,你们这些孩子……唉,可惜当年越天和羽茜来寻我时没能将你带出,不然你在京都长大,也不会成为这般模样。”
宁姝眼眶温热,一颗心在胸腔里有力的来回激荡。
“其实从小师父他待我也很好的,除了任务,没有逼过我做不爱做的事,所以……比起流浪街头,衣不蔽体的孤儿,我还过得不错。”她咬唇。
“是吗?”林甄阖目,“孩子,你可知他——”
话到嘴边,林甄却犹豫了。他知道这些年来宁姝在萧影身边长大,而萧影这个人城府颇深,定然早在宁姝面前树立起伟岸父亲的形象。要是他说出口,宁姝是否相信不谈,万一相信,肯定悲痛欲绝,若回去质问萧影,势必会闯出祸事。
于是林甄只能改口:“罢了,故人已逝,不如我同你说说以前的事?”
宁姝吸吸鼻子,淡笑:“您说。”
不知不觉月已中天。
林甄走回庭院,难得惆怅,仰头望月,长长一叹。
越天,羽茜,我竟然见到你们的女儿了……
当年场景渐渐浮现眼前,那时他刚有笑笑不久,宁越天和羽茜突然造访,引得他很是紧张,生怕他们来抓他回去。后来交谈之下林甄才知宁越天和羽茜出现是为了求救,他们有一个三岁的女儿,机灵可爱,生得也美,等长大以后,萧影势必要收她办事的。他们不想女儿走自己的老路,所以才拜托林甄,只要有机会,一定要帮他们把女儿带走。
林甄殊不知那次见面便是永诀,他一直在等他们的消息,等到后来却是得知他们惨死。没有亲生父母的庇佑,遗留的孩子不用多说肯定会被萧影收养。这事萧影一旦掺和,他便不能插手,此事成了他多年来难解的心结。没想到十几年过去,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活在三言两语中的女儿,竟就这么巧的出现在眼前。
说巧似乎也不太恰当,早在五年前他就知道宁姝的名字,不过那时司烨为了救人,他权当做好事,也没有留心。毕竟天下之大,姓宁的小姑娘何其多。直到这次,笑笑一口一个‘柔柔姐’,宁越天和羽茜也提过他们的女儿叫柔柔,种种巧合联系在一起,那便只有唯一的答案了。
想到宁姝已经身中血寒毒,林甄心里格外难受。那毒是萧影专门用来钳制往生门中精英的,而精英手下又各有其毒,以此钳制下属。层层往下,整个往生门用‘毒门’来形容也毫不为过。宁越天和羽茜擅毒,血寒毒有他们的大半功劳,而他亦有参与。只是当年他们谁也不知道萧影会拿此来威胁下属为自己办事,等到事发,林甄趁内乱撤离,宁越天和羽茜却心有不忍,选择留下。林甄知道,那些年宁越天和羽茜绝对没有放弃研制血寒毒的解药,或许还真研制出了,不然他们不会死得那般突然……
“师父。”
司烨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林甄蓦然回神,转身。
“烨儿,还不睡?”
司烨欲言又止,目中波澜淡起。林甄猜到他想说什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我留宁姑娘住下,自然有我的原由。”
司烨双拳握起:“……她是往生鬼魅,最擅笼络人心,撒谎哄骗不在话下。现在她和笑笑如此亲近,难说她不是居心叵测。”
林甄淡笑着摇头:“烨儿,你想多了,宁姑娘不会的。她和笑笑纯属合得来罢了。”收手:“你想想看,这么多年笑笑带回家的人不少,可都是住一两天,聊聊就走,再也没回来过。上次来的那姑娘手段高超,笼络下人,发展到后来,下人都替那姑娘说话,最后还不是笑笑赶走的?所以说,笑笑虽然天真单纯,但不傻。或许她不能说出这人好在哪里,坏在哪里,但好坏她定然是分得出的。”
司烨眉头紧皱:“师父,您怎么也向着她说话?”
“不是向着,是事实。”林甄负手一叹:“罢了,有些事告诉你无妨,你现在也长大了,自能明辨是非。你可记得,为何为师一直不喜欢那些老夫子教你非黑即白的道理?”
司烨略是沉默,道:“因为师父你说过,世间并非表面看上去的那样。黑可能是白,白亦能裹藏黑。”
林甄点头:“不错。那在你眼中,为师是黑,还是白?”
“……”司烨有些诧异,“师父自然是白。”
林甄早就料到他会如此说,当即否认:“错了,其实师父并非白。师父以前也是……往生鬼魅。”
此话一出,司烨登时震惊不已。脑子嗡一声炸开,接下来什么都听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的蛙声虫鸣才渐渐聚拢,重回耳中。林甄知道对于司烨来说这是个打击,等他缓和过来,他才继续道:“烨儿,你愿意听听为师的故事吗?”
司烨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听或不听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反正师父已承认自己以前的身份,这是不能改的事实,他除了接受真相,也没有其他选择。
林甄叹息一声,目中尽是不忍:“是为师错了,有些事就该烂在心底。”
听到林甄这样说,司烨的神思迅速恢复。冷静下来后,他猜测师父定是还有其他事,便按捺住惊讶道:“师父请说。”
林甄低头,看向司烨腰间系着的玉佩,用手把它托了起来,拇指轻轻抚过上面的纹路问:“你还记得这玉佩由来吗?”
司烨颔首:“是您的故人相赠。”
林甄声音更低:“这故人,是宁姑娘的母亲。”
“什么?!”司烨又是一惊。随后双拳紧握,强迫自己沉下心来:“师父,您继续说吧。”
“当年我跟宁姑娘的父母,还有现在往生门的门主萧影乃是同门。往生门创设之初,有自己不得已的原由。最初它只有寥寥几人,老前辈们多是厌倦江湖的心善之士,四处收留流浪在外的孤儿。可是如此一来,一两年尚可,几年过去整个往生门入不敷出,内部实在难以承受。后来在当时某位极有钱权的人暗中帮助下,往生门继续运转,并对那些孩子加以培养。这还是我父辈往上的事情,到我这一代时,往生门对江湖已有不小的影响,大都称其为正义组织。当时的老门主心善,虽然会分派任务,但多与打杀无关。偶尔涉及性命的,也是那几位老人出动。在他们庇佑下,我们这一代孩子比较幸福。可老人毕竟就那么几位,任务艰难,难免有失手的时候。老人渐少,我们却不能办事,极有钱权的那人后代不满足于往生门的办事能力,开始给老门主施压,要我们也参与血腥,以此换回丰富酬劳。老门主不愿我们也成为见不得光的影子,不断拒绝。与此同时,那人对老门主已经失望,将希望寄托在萧影身上。萧影他有勇有谋,心机深重,不知何时他和那人有了联系,着手笼络和瓦解内部关系。趁老门主病重之时,推翻他所有势力,让我们替换上去。”
“我和越天羽茜他们自幼和萧影交好,情义不浅,加之那时年少轻狂,总想做些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来证明自己,因此在萧影的带领下,往生门开始改头换面,成为令人闻风丧胆,处处遭人唾弃的污秽组织。最初我并不认为这是大事,在往生门里,我们几位长老自由自在,潇洒快活,日子好比神仙。可随着杀戮渐多,我们手下人严重不足,萧影指派我们去四处收罗孩子。从流浪孤儿到好人家的孩子,只要资质好的,便会被他带走。那时越天和羽茜对掳人孩子这事深感不齿,接到任务时也力不从心,时常和我一起放走几个。一来二去,萧影发现我们如此行事,召集所有人,当众要处罚我们。好在那时萧影权力并未一手遮天,我们也各有势力帮衬,后来几位长老跟萧影大吵一架,不欢而散。过了没几日,我寻着一个机会,决定离开。逃离过程中萧影并未派人来追杀堵截,当时我不明白,几年后越天和羽茜找上门来,我才知原由。”
“那时往生门内乱正盛,不欢而散以后,不只是我,其余几位长老连同他们下属一起,都生了离开的心思。萧影杀鸡儆猴,处理了最伶牙俐齿的沐芸,连同她下属二十一人。这对于当时的往生门来说不亚于毁灭,但的确也有作用,那些想离开的人不敢付诸行动,只能继续听之任之。我逃离的时间恰逢内乱,因此才躲过一劫。后面萧影再想追究,我却已经是朝廷中人,奈何我不得。”
“越天和羽茜就没那么好运了,他们擅毒,萧影依靠他们研制出血寒毒丸,给他们每人服下。此药必须每月服一颗解药,有解药在,中毒之人顶多每月在服药之日痛上一次。若失了解药,第一次毒发周身血逆行,第二次各处经脉大断,第三次皮裂肉绽,五脏爆开,只能痛苦死去。有了血寒毒,那些人更不敢造次。越天和羽茜后来才得知血寒毒不是对任务,而是对自己人,当即寒心不已。他们来寻我时,整个人已憔悴不堪,简单同我说了现在往生门的情况,又同我说当年之事后续。临走前羽茜拿出玉佩给我,说托人办事需要酬劳,她没有带其他的贵重物件,唯独这玉佩还算精贵。”
说完,林甄停下,认真看着司烨:“你猜,她托我办何事?”
司烨似有所悟,但没有回答。
林甄兀自道:“羽茜说她和越天的女儿机灵又美貌,萧影一直在打她女儿的主意,等女儿再大一些,肯定会让她女儿步他们后尘。他们不希望女儿过那指尖染血,浑浑噩噩的生活,所以这次回去会找个机会带女儿出来。到时候他们提前传书,我去接应,从此帮他们照顾女儿。唉,可惜我没有等到他们的传书。两年后,我听说他们惨死在外,唯留下一个五岁的孩子。”
“宁姝她……”司烨欲言又止。
林甄继续道:“我没有办法让宁姑娘离开往生门,好歹这次遇到她,她在京都这段时间,我势必要好生照顾。另外烨儿,宁姑娘身中血寒毒,那毒痛苦,一旦失去解药便时日无多。你……还是别对她太苛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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