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茶舍位置略偏,内有一片青竹林,曲水流觞,以环境清幽取胜。
京内文人骚客常爱附庸风雅,因此络绎不绝。
裴譞寻到茶舍,门头上挂着的榆木牌匾上的四个大字“水榭茶舍”龙飞凤舞,入木三分,遒劲有力。
“客官,您是来赴约还是来品茶?”
裴譞刚下马,迎客的两个伙计就殷切地招待了起来,其中一个接过马绳。
“赴约。翠微间。”
“客官这边请。”
一个伙计去喂马,另一个负责带路。
店内是寻常的茶铺装饰,不足为奇,裴譞随着伙计向内走去,里面别有洞天。
木板铺就的小桥沿着荷花池边蜿蜒曲折将竹林与水面隔开,分别向两边延伸连接各个错落建起或两层或三层的阁楼。
从看到来信时,虽然明白她约他相见是有正事,但裴譞心中还是有一丝约会的紧张感。自出门时就不断窥镜自视,行在桥上也在留意观察池面上的倒影,自己的衣裳是否得体,发型有没有凌乱。
他伸手拂了拂腰间处的褶皱。
还好……
可以入眼。
他被带进了荷花池上的其中一座阁楼,上了二楼,门牌上却是“晓春色”。
不等裴譞开口疑问,那伙计朝门轻叩两次。
门从里面打开,门缝处露出半张芙蓉面,“请进。”
带路的伙计头也不抬,低眉顺眼地回去了。
“裴修撰,请坐。”
房间不大,装饰简单,古朴大气。
两人来到临窗的茶桌,从窗外向下看是含苞欲放的花苞,隐在莲叶间。
桌上放置一套青花山水纹茶具。
穆昭蕊提起茶壶,手腕微微朝下,滚烫的水柱落在茶杯中,温杯、投茶、摇香、洗茶
冲泡、出汤。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她双手端杯奉于裴譞面前,身体微微前倾。
两人面对面,距离之近,裴譞甚至可以看到她脸颊上纤细透明的绒毛,感受到她轻浅的呼吸。
见裴譞不接杯,穆昭蕊抬眼瞧他,“裴修撰?”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裴譞连忙双手接杯,“多谢穆小姐。”
穆昭蕊见他痴态,忍俊不禁,莞尔一笑。
于是,裴譞又被晃了眼。
他低着头,佯装严肃,却被鲜红的耳尖出卖了。
穆昭蕊拿起茶杯,轻抿一口,掩饰着嘴角的笑意,她前世怎么不知裴譞这般好玩?
“裴修撰,茶水要凉了。”她提醒道。
裴譞举杯饮茶。
穆昭蕊也不再逗他,说起了正事,“皇上为何要让展琰,灼灼进宫赴宴?”
“许是近日的流言蜚语传入宫中引起陛下好奇,问起了孩子们的身世。怜惜幼子让孩子进宫同乐。”裴譞怕她担心,解释:“穆小姐放心,我已经将孩子母亲的身份蒙混过关。”
穆昭蕊并不在意此事,应该说,这不足以令她担忧,她相信他可以处理。看他神情,应该还不知道身世真相。于是,她又问:“陛下还同你说其他事情了吗?”
裴譞以为她在问宣平侯私放印子钱一案,他有些失落。
也罢,如今太子的举动牵扯到一些朝臣的利益,正处于风口浪尖上,她关心很正常。
“并无,此案陛下不欲多言。穆小姐,我斗胆猜测,太后娘娘寿宴在即,陛下最重孝道,大抵不会重判。”
“我知道。可我想问的事情是关于你的。”
春寒乍暖。
裴譞的双眼陡然间亮了起来,似春夜寒星,轻飘飘的一句话在他心尖萦绕。他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关于我吗?”
他这副羞涩纯情的模样,让穆昭蕊感到可怜又好笑的。
于是,她拿出哄孩子一般的语气,逗他:“是。关于来自苏州的裴公子、关于京中任职的裴修撰、关于裴譞裴公子的事情。”
脱口而出的轻柔言语仿若化作春日细雨酿就的桃花美酒,不烈,却醉人。
裴譞哪能招架得住?
眼神闪烁,不敢直视佳人。连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像一只可怜的小狗。
前世,他可不是这样的。
冷漠,偏执,手段狠厉,言语毒辣,出口成“脏”。
某次朝堂之上,言论相争,将杨御史讥讽的当场口吐鲜血,回家休养了月余,堪堪痊愈。
每逢政见向左,朝中诸臣惧怕,不敢与之言语。
她知道,他那时的每一次朝堂斗争,排除异己,都是为了她,为了除去那些闲言碎语,为了替冤死的穆家陈情……
青涩的少年仿佛与前世那个阴沉的孤臣重叠。
关于他的身世,一时之间,穆昭蕊更不知该不该说了。
她不确定真相会令他铩羽而归,还是会助他大鹏展翅。
她唯一确定的是,她想保护他。
如同,他前世对她伸出的手。
她犹豫着开口:“裴譞,你找到身世了吗?”
裴譞惊诧,“穆小姐,你知道我的身世?!”
他生于苏州,外祖父是颇有才名的秀才,在参加春闱上京的路上被歹人劫财杀害。外祖母性格坚韧,带着一双儿女亲眼去刑场见证了凶手斩首于市。强撑着将一双儿女抚养长大,舅舅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为人迂腐但清正,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虽只是苏州的从八品中县丞,却乐得自在。
而他的母亲,碧玉之年,未婚先孕,奸夫不详。
母亲被逐出家门,带着他艰难度日。
在裴譞九岁那年,疾病缠身,咳血而亡。
母亲临终前,从怀中拿出一方湖色手帕交予他,让他务必前往京城考取功名。
金榜题名时,那个人就知道了。
而这方手帕便是信物。
母亲的临终遗言,涟涟泪水让他熬过十年的寒霜酷暑,昼夜苦读。
来到京城只是完成母亲的遗愿,他无意认父。
这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二十年的不闻不问,白得一个状元郎?
可笑!可耻!
来自盛京的纨绔子弟,浪荡公子骗了一个单纯少女,不负丝毫责任。
让她被世人唾弃,被家人抛弃。
夜深人静时苦守着丝帕垂泪神伤。
他恨那个人,他也恨自己体内另一半的血肉。
无论那个人知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他都不会认父的。
他考取功名一是为了完成母亲遗愿,二是——
报复。
他知道那个人非富即贵,二十年前,能够陪王伴驾来苏州体察民情的除了京城重臣就是王侯贵族。
他知道自己此时位卑人微。待他封侯拜相之时,他要将那个人踩在脚下,让他为母亲凄凉苦守的一生付出代价。
“他……”穆昭蕊掂量着怎样恰当地说出口。
穆昭蕊不知裴譞所想,因为她前世被裴譞保护的太好了,他从未对她诉说过他人生的阴暗与脆弱。
“穆小姐,谢谢你。我不想知道,我想亲自找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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