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黄的迎春花悄悄露出可爱脸颊时,春季如约而至。
经历了寒冬,大家的心情都有些郁郁寡欢,直到瞧见鲜红绸缎重新挂满了街道,一阵欢愉的气氛才纷纷涌上心间。
“这次,可再也不能出现差错了。”说话的是沈芝明,他正端着热水杯暖手,眼神里满是坚毅。
谁能想到一则举报信,就这样被送到了省里,为此,许多人都接受着调查,幸好大家都问心无愧才能顺利结束这个荒唐的事件。
究竟是何人所为?沈芝明回想了下身旁的人,实在是有些想不明白。
这件事对于大家有什么好处呢,原先预计在年终结束的手艺比赛,就这样硬生生地延期了……
钟雨仙从小楼回到老家。
沾了水的地面显得湿漉漉,人一过去就多了份拘谨,而她的阿妈正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门口处,时而会抬头看一下外头的风景。
她的肚子高高地鼓起,只能斜靠在墙角来换取一些舒适,腿脚也像是水亮的萝卜肿得不行,可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怨怪,倒像是在期待着礼物的到来。
这段日子,钟雨仙被沈芝明催着看了不少的书籍,她晓得,有些人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在承受着怎样的痛苦,甚至于连觉得“幸福”就是可耻和不堪的。
她们在感受到别人关心的那一瞬间,首先涌上心头的是退避和推开,自己怎么能获得这样的“好事”呢,其中一定是有什么问题的吧?
忐忑、不安,以及隐隐露出的羞愧神情,曾经数次出现在阿妈的脸上,曾经的钟雨仙觉得,很多人就像旧时那不开智的小动物,看似拥有人类的外表,却也只是懵懵懂懂地在学习模仿罢了。
“阿妈。”钟雨仙轻轻唤了一声。
那坐在台阶上的女人猛地抬起头来,眼里满是惊喜,她捂着肚子就想要起身迎接,可这一动弹,就像是被扎破了的气球,满是痛苦地拧着眉头惊呼道:“我,我的肚子!”
钟雨仙赶忙跑过去扶着她,关心地问道:“阿妈,你没事吧?”
一股热流顺着腿间缓缓流下,阿妈的脸更是变得紫红起来,她伸长手紧紧地抓着钟雨仙的胳膊,呼喊道:“快,你阿弟要出生了。”
“啊!”钟雨仙脸上满是震惊,她甚至都来不及去思考,这生产的时间是否准确,就直接将手上的礼包放在了窗台旁,然后迅速拨打急救电话。
一路上,救护车“呼啦啦”的响声,就像是拉开了与死亡赛跑的信号,阿妈的脸上满是汗水,她憋红了一张脸,十分急切地四处乱挥着手,钟雨仙就伴随在身旁,赶紧伸手回握住了她的手。
“阿妈,你会没事的。”她这样安慰着。
阿妈躺在担架上,此时却来不及为自己的性命而担忧,倒是拿一只手捂住肚子,然后依依不舍地说道:“雨仙啊,这可是你的阿弟,你一定要保住她。”
即便是在昏厥,彻底失去意识之前,阿妈还是说着这样的话,她的心里,那个未出生的孩子才是最为紧要的。
“……”钟雨仙没再说话,眼神从刚开始的担忧逐渐淡然了许多,她抬头告诉医生,希望对方无论如何都保住大人,至于孩子,那只是个未出生的胚胎,若是没有缘分,那就算了。
急救室内的灯光始终亮着,钟雨仙呆呆地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她曾看到有不少医生护士进进出出,无人搭理她,她也就没说话。
直到看到远处的走廊上出现几道熟悉的身影,原先压抑的情绪,才终于彻底崩溃。
“小言,我差点就没有阿妈了!”她扑倒在陶斯言的怀抱里,像是在寻求什么安慰。
陶斯言抬手拍打着钟雨仙的后背,用温和的声音劝说着:“放心吧,不会有什么事的。”
林此霄往急救室看了一眼,恰好看到大门被推开,一些人走出来,戴着口罩只能看到双眼充满着疲累。
“医生,病人怎么样了?”三人赶紧迎上去追问,而对方则是轻轻摇头,然后将视线聚集在钟雨仙的身上,急忙说道:“你就是病人家属吧,快进去,病人还有些话想跟你说。”
钟雨仙脑子突然“轰”得一下变得格外僵硬,身体不受控制地跟随在医生的身后,她根本来不及思考事情的起因经过,只是一直回想着刚才医生的话,“病人快不行了。”
怎么会呢?明明在救护车上,阿妈还在与自己说着话,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这样?!
钟雨仙很难去接受这样的结论,她想,或许是医生看错了。
可当她来到了手术台前,浓重的血腥味道始终漂浮在空中,躺在上面的人身形很是瘦小,尤其是一张脸,简直像是变换了个人似的,失去了原先的光彩。
“阿妈。”钟雨仙张了张嘴,发出很是轻微的声响。
昏昏沉沉的人像是有所察觉,忽然就睁开了眼,如同刚上岸的鱼,拼命地挣扎着想要呼吸到更多的氧气,她涨红着脸,瞳孔被猩红的血丝覆盖,那模样简直可怕极了。
钟雨仙却是不忍心地伸出手,轻轻触碰着她的脸颊,用口袋里的纸张慢慢帮她清理着污渍。
“阿妈,雨仙……”在生命的最终时刻,钟雨仙的阿妈始终呼喊着内心深处牵绊最深的两人,一个是带给她生命的人,一个是她生命的延续。
一颗颗泪水从钟雨仙脸上滑落,然后砸在了阿妈的手背上,她有所感应般,眼神变得清亮许多。
缓了一秒钟,阿妈叫着钟雨仙的名字,她嘴角挂着浅浅笑容,然后抚摸着钟雨仙的手背,露出心疼的表情。
“我的女儿啊,你不是钟阿娣,而是钟雨仙。”
“是阿妈,阿妈对不起你……”
“对不起!”这三个字是钟雨仙阿妈一直重复的字词,她的脑海里回想起出嫁时的欣喜,以及为人父母的忐忑不安,那个躺在襁褓中的小小的阿妹,现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可她从未好好地瞧上一眼,满心都是在惦记着肚里那个始终未出生的“阿弟”。
“阿妈没关系的。”钟雨仙摇晃着脑袋,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狠狠地挥洒而下,滚烫的泪珠像极了炭火,烫得人不适。
“雨仙,以后好好地活,只为自己而活。”阿妈的声音已经颤抖得不行,她极度痛苦的时刻却挣扎着想要做些什么,钟雨仙不敢耽搁,赶忙扶着她坐了起来。
没想到,阿妈却是抬着手,整理了下发丝,她努力勾起唇角,然后笑着说道:“向晴,这是阿妈的名字,你别忘记了……”
最后的时刻,向晴缓缓对着钟雨仙说了以后下葬的禁忌和安排,她不想看着女儿遭受难堪以及被那些老古板刁难。
待钟雨仙出来时,她眼睛肿得不成样子了。
陶斯言和林此霄都是一副十分担忧地迎上前,关心地说道:“雨仙,你没事吧?”
关于后续的安排,自然是得需要用上一大笔钱,陶斯言主动提出,可以出手帮忙,没想到,钟雨仙摇摇头,表示阿妈说过想要留在海里。
这话深深地震撼着林此霄,他藏在衣袖下的手有些颤抖,那深海是那么辽阔无边,压根就见不到底,也不清楚究竟会存在什么凶险的事物。
光是想想都会叫人绝望极了,可钟雨仙阿妈居然会想着让自己长久地伴随着大海,或许在她的心里,海洋从来都不是一个恐惧的事物,反而温柔地陪伴着整个卑微、谨慎的少女时期……
向晴的葬礼就在几日后。
当陶斯言到达时,周围并没有什么人,钟雨仙独自抱着一个小小的瓷罐,她眉眼都是哀伤,此时却挤出一抹笑意地说道:“小言,我们会完成送王船仪式的,对吗?”
赶在原先的海澄小镇还未彻底的消亡前,做到这一切……
陶斯言通过这段时间的了解,已然知晓其中的复杂和棘手,可她并没有拒绝钟雨仙的请求,而是点点头,说了声“好”。
按照遗嘱,向晴的骨灰会永远保留在海洋里,她可以时刻感受着清洌的海风以及周边飞舞着的洁白海鸥,再也不必要困于那一个小小的屋子。
仪式算不上太复杂,就在两人打算动手时,沈芝明突然急急忙忙到来。
他深呼吸一口气解释道:“雨仙,按照规定,我们得统一申报后才能进行海葬……”
身着易服的钟雨仙脸色有些苍白,手指紧紧捏着白瓷罐,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见此情形,陶斯言赶紧说道:“没事,沈哥会帮忙处理这事的。”
沈芝明点点头,说道:“刚好村镇附近还有其他老人意外走了,到时可以一起举行海葬仪式。”
钟雨仙无声地叹息了一口气。
等重新回到文衡殿,林此霄也刚好忙活完,看到地上还未来得及收拾的东西,钟雨仙有些感动地擦拭着眼角的泪水,说道:“谢谢你们。”
“嗐,大家都是朋友,何必这么客气。”陶斯言摆摆手,主动关心起了钟雨仙的家人们。
人一走,家里的重担就再次落在了钟雨仙的身上,她作为家里最大的孩子,却好似父母一般承受着各种压力。
“我会安排好一切的。”钟雨仙似乎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多纠结,她笑了笑,表示自己太累了需要去休息。
陶斯言只能让她回到了小楼。
“我们得加快时间了!”
沈芝明突然开口说道,他从随身带着的文件袋里取出了几张申请表,表情很是严肃地看向了陶斯言和林此霄。
“现在雨仙家里出事,只剩下我们几个人了……”
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墙角却窜出一道身影,对方显然是早就在暗处偷听了许久。
“沈哥,我也能参加吗?”
众人齐刷刷地看过去,似乎很是惊讶。
尤其是沈芝明,此时更是直接走上前去,一把将他拉到了身旁帮忙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很是无奈地说道:“这造船又不是过家家,哪里能随意糊弄,再则说,你不需要去上学吗?”
“……”被训了一顿的春年有些不自在地挪动了下脚步,悄悄来到陶斯言和林此霄的身旁,然后解释道:“这不是放假嘛,我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帮忙做些事情。”
听旁人说,春年家里拆迁以后,日子就逐渐好过了起来,原先还说着要去造船厂帮忙做事的,可现在周边的厂子都搬迁走了,留下那一个个空旷的壳子。
这样的情况下,春年也觉得无聊极了。
“沈哥,你就让我跟着你们一起吧,这样以后还能多学些传统手艺呢。”春年言辞诚恳,且承诺自己绝对不会轻易地放弃,一定老老实实听从安排。
“呵,你这小子。”沈芝明故意板着一张脸,然后说道:“这又不是什么清闲事,光是整天忙碌不说,兴许还得不到支持。”
不仅如此,周围人也不一定会表示支持。
对于这一点,沈芝明和林此霄是非常感同身受的,他们不愿意看到春年也被牵扯进来。
哪知这人挺直了腰,十分自豪地说道:“我知道,送王船仪式可是一件大好事,目的是为了驱赶疾病呢。”
说着说着,春年忽然开始抹起了眼泪,有些哽咽地说道:“我阿妈的身体忽然不太好了,现在该换我去守护她才对。”
沈芝明变得沉默起来,他作为大赛的负责人之一,自然是十分了解各家各户的情况,这几日确实有不少人家都生着病,村里的士气不高,甚至还有人说这个手艺大赛是没有办法坚持办下去了。
陶斯言去各家走访了一遍,认为除了天气寒冷的原因之外,还跟拆迁一事有关联。
“大家的心都系在了这里,尤其是那些老人,一旦说要离开,简直是一种折磨。”
对于这一点,沈芝明是心知肚明,却无法去改变。
“好。”沈芝明忽然重重地拍打了下春年的肩膀,当初的那个小小少年,居然在过一个冬季后就长得和他差不多高,脸上也满是坚定,丝毫看不出退缩与害怕。
自从拍板决定后,大家就一直忙得脚不沾地。
沈芝明和陶斯言主要是负责研究关于古籍中对送王船仪式的记载,而林此霄则是一直在练习造船技艺。
事实上,如果朱翔安还能保持清醒的话,那他一定能进步得更快一些,可现在这个被他称为“师傅”的人脑子算不得太清楚,总是一个人坐在了凉亭里。远处就是拆了一半的海滨公园,那些古老的建筑,跟蕉城的房子很是相似,可现在也所剩无几。
朱翔安对于自己的身份记不起来,他偶尔会抓住一个过路人就追问不断,在他的脑海里,自己仿佛还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只是,经过玻璃窗前,照射出来的却是一张带着皱纹,仿佛受到了无数风霜折磨的面孔,这叫人如何能够接受得了呢?
有时,在午夜梦回之际,朱翔安想起了曾经逝去的亲人,他记起了一切,却唯独忘却了自己,痛苦仿佛是蚀骨之毒,将整个人都折磨得不成模样。
只短短半个月,朱翔安就变得骨瘦如柴,不仅是他,就连林此霄也跟着一起受罪,可他从未有过任何的怨言。
“林哥,要不然请个人来帮忙照顾着朱依伯吧,你还要忙着参加比赛,这样身体哪里受得了?”钟雨仙终于是看不下去了,她主动提议可以帮忙寻找个认识的人,绝对不会亏待了朱依伯。
“没事,我能坚持的。”林此霄摇摇头,他本就瘦削的肩膀更是单薄极了。
一旁的陶斯言心疼地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但又很快地收回了手。
“这样始终不是件事,我们得带朱依伯去上海接受治疗才行!”她直接拿出手机拨打了一连串的电话。
很快,那头就给出了结果,说是可以马上安排病房住院。
“这样对你,对朱依伯都好,我相信,他也不愿意一直这样糊涂着过日子呢。”陶斯言轻声劝说着,她实在是不忍心看着林此霄这样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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