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车出了宫城,已耗去半个时辰。待到红日将落,拓跋月被一队禁卫军护送着进了霍家村。
铠甲坚硬,反射着慑人的光芒。村里的人,胆大的还在窥视,胆小的已回屋去扒着门缝看。
拓跋月掀着车帘,远远地便见拓跋瑞倚门而立,令车夫停车,她提着裙摆下来,快步上前,向拓跋瑞盈盈拜下:“阿母,女儿回来了。”
说罢,她快步上前,拥着阿母。
缀着裘毛的小袖披风里,裹着簇新的大袖袍服,价值不菲。只大魏贵族女子才能穿戴。
成箱的赏赐,流水似的往里搬,塞得陋室满满当当。仪仗队则候在门外,恍若天兵。
发生了何事?拓跋瑞看着并非休沐时间却回来的女儿,一时间茫然无措。
“阿母,以后我是大魏的公主了!”
她本以为阿母也会开怀,甚或喜极而泣,未想拓跋瑞眼底却满是忧色。
“河西国求娶公主,三公主不愿意去,向至尊推荐了我,至尊下旨封我为武威公主,还赐了仪仗、各类封赏。”
“你是被逼迫的么?肯定是!月儿,你若是被逼的,我豁出这把老骨头,也要去跟至尊讲讲理。昔日,先帝在位时都不曾将我母女置于死地,现下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拓跋月抓住母亲粗糙的手,进了内室。
“至尊没有逼我,女儿是自愿的。对女儿来说,这是一个能改变命运的机会。”
见拓跋瑞一脸惑色,拓跋月便解释道:“我仔细想过了,代替三公主和亲,不仅能让阿母过上好日子,更能舒展女儿的志向。阿母,你可听过前汉的解忧公主?女儿虽不才,但也想做这样的女子!”
前汉元封六年,汉武帝为抗击匈奴,钦命刘细君为公主,远嫁乌孙。刘细君死后,汉武帝又让解忧和亲于乌孙国。解忧本是“七国之乱”发动者之一刘戊的孙女,是为宗室罪女。
与细君不同,解忧在侍女冯嫽的协助下,一边为国效力,一边为家族扭转命运,让中原的文化和影响传播到了西域,为西域带来了真正的和平。称得上是巾帼红颜。
拓跋瑞显然被女儿这话震住了,嗫嚅着半日说不出话。
良久,她才咳嗽一声,道:“可是,云从那里怎么办?再过一旬,云从就要回平城了,我听云州说,云从想向你提亲。”
“提亲?”拓跋月怔住了,笑意凝在脸上,“什么时候的事?”
“前几日,你休沐而归,前脚刚走,云州就过来了。”
拓跋月想起来了。
那日,她休沐归家,探望母亲。
推门而入,但见阿母正手执梭子,穿梭于经纬之间,便唤了声“阿母”。
见女儿归来,拓跋瑞笑容满面:“月儿,阿母特地为你留了胡饼,快来尝尝。”
她拿过案上尚带余温的炊饼,轻轻一咬,满口惊喜——有肉!
仔细一品,是腊肉。腊肉合着麦香,丝丝入口,唇齿生香。
拓跋瑞笑道:“好吃么?”
“好吃,”达奚月迟疑一顿,问:“阿母,这肉……是达奚家送来的?”
“不是,是云州送来的。云州这孩子平日里也无事,只是在他父亲的药局帮忙。他倒是想像他阿干那样从军,可他阿父不答应。也行吧,总得有个人继承父业才是。”
拉拉杂杂说了一大篇,末了又说:“你若是能嫁给云从,倒真是不错。一家人都很和善。再说,李家一直帮衬我们,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云从喜欢你。”
达奚月不作声,自从她们母女在霍家村安定下来,偶然与李云从结识,李家人一直待她母女极好,从李云从到他家人,似乎都想她能嫁入李家,可难道说,因为这个,她就必须与李家缔结婚姻么?
她对李云从,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没那么喜欢。
拓跋瑞微微一叹:“每次说到这事儿,你都不在意。也是拿你没办法。”
达奚月故作顽皮,嬉笑道:“哎呀,好多事儿都比这有意思呢。阿母,我给你讲讲我从书上看来的趣闻罢。”
在拓拔芸身边随侍的四年里,她一直在刻苦读书。有宫女私下打趣说,明明只是个伴读的,但却比正主还要用功,也不知图个什么。
每当此时,她便笑,说读书可长智慧,既然跟了公主,总不好太蠢。某一次,她还引了《史记》中的一句话,道:“得不为喜,去不为惧。这都是书里说的道理。”
讲着书中趣闻,忽然想起“得不为喜,去不为惧”这话,没来由地伤感起来:一件事得到了不过分欢喜,丢弃了也不觉遗憾,我真能做到么?
相对而坐,不觉间又从书中世界,说回到大魏平城的晨昏闲事。
“这粮食啊,又悄悄涨了价,日子真是越过越紧了。”拓跋瑞拿起梭子开始织衣。
“是啊,这数百年来战乱频仍,百姓何以为安?”拓跋月接过话茬,眉间流出一缕忧色,转瞬却又拍了拍阿母的手背,“但我想,太平日子为时不远。如今,咱们大魏的皇帝雄才大略,他日定能挥剑定乾坤,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届时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拓跋焘确是雄主。继位以来,攻灭大燕、大夏,伐山胡,逐柔然,志在一统北方。现下,唯河西一国未收入囊中。
“云从的事儿,怎么办?他不日便要回来了。”
阳光温柔地洒进屋舍,拓跋月的思绪被母亲的问题扯回来。
拓跋月眼前浮现那道身影,他很高大,饶是她身姿颀长也只够得着他肩膀,让人无端觉得安稳妥帖……
拓跋月闭上眼,咬住唇:“他人不是在统万城么?”
“再说,他要娶的是达奚月,可这世上已经没有达奚月了。”
拓跋瑞错愕地盯住女儿,一时无话。
“就当是有缘无分吧,多想无益。阿母,我意已决。”拓跋月笑得粲然,“从今往后,阿母也不必再住霍家村了。”
“你的意思是……”拓跋瑞骤然明白过来,双目倏然一亮。
“是的,阿母日后所居之地,正是你当年所居之地,虽然它现在叫‘武威公主府’。”
拓跋月的眸光,落在织机边的一团乱麻上。
她定了定心,阔步向前,拿起剪子一下就剪断了乱麻。
“阿母,你总说,丝麻缠住了,有了疙瘩,就要想办法去解,可我觉得耗时耗力,还不如给个痛快。”
拓跋瑞自然知道,女儿这话是意有所指。见女儿心意已定,她也不再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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