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晨曦初绽,星光未央。
皇城正南方隐约传来鸡鸣狗吠。
在太极殿前院等候早朝的文武官员终于迎来掌管宫门钥匙的内侍,由正门旁边的偏门入宫,沿着长长的御道和总计三十九级的玉石长阶一步一步往前走。
“楚大人。”
“楚大人……”
楚平生走着走着,就听到有人在后面喊自己,回头一看,就见鸿胪寺少卿辛其物缩脖耷头,两手微举,晃着大又深的袍袖一溜小跑追上自己。
“辛大人,瞧你这一头大汗,难不成是跑着来上朝的?”
“没啊,我坐马车来的。”辛其物抹了一把额角细密的汗水:“刚才下官去礼宾院接大人,理理姑娘说你一早就出门了。”
“你去找我了?”
“对啊,今天是你第一次早朝,如果遇到不明白的地方,有下官在,兴许能够帮些小忙。”
“是李承乾让你这么做的吧?”
辛其物打了个愣,尴尬一笑,两颊的法令纹几乎将嘴巴包起来:“什么都瞒不过楚大人,是太子殿下吩咐下官这么做的,太子殿下也是好心,担心楚大人遇到意外情况,会……”
“会惹人笑话?呵,谁敢笑话,便把谁杀了即是。”
“大人……说笑了。”
辛其物打个哆嗦,从袖子里掏了掏,摸出两个饼,酥皮白瓤,中间洒着黑芝麻与白芝麻。
“你这是什么意思?”
“很少有外使参加朝会,礼宾院那边送膳时间未到,楚大人一定还没吃早饭吧,下官路过城南听泉坊时买了几个烧饼。”
“你倒是细心的。”
楚平生接过一饼放在嘴里咬了口,又酥又脆,还挺香的。要么好多食物都说什么古法秘制呢,没有现代社会各种添加剂,味道很好。
咔呲。
咔呲。
……
听到旁边传来的声音,他扭头一看,发现辛其物也在吃饼,两手捧着,腮帮子一鼓一鼓,像个偷吃的老鼠,吃两口还不忘停一下,用手抹掉嘴角沾的酥皮。
“辛大人,你也没吃啊?”
“没呢。”
楚平生想起王启年:“莫不是也惧内吧。”
“我辛其物怎么说也是一个五品……咳,从五品……”
这话说到一半,旁边走过一个苦叽叽,瘦巴巴的老头儿,瞥了二人一眼,猛甩袍袖,面露厌恶。
“哼!无礼胡蛮,成何体统。”
楚平生抬头看看启明星尚在的天空,又瞧瞧宽阔的殿前广场,快走两步对准老头子的屁股就是一脚。
一个五十多岁的文官,手无缚鸡之力,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登时被踹翻在地,戴在头顶的帽子也掉在地上,回头看见凶手是他,戟指吹须,气到说不出话。
“你……你……蛮……蛮……”
“我什么?我是你大爷,起那么早,老子吃个饼你也要叽叽歪歪?”
辛其物被他这一脚跑踹惊呆了,一块饼卡在嗓子眼儿拍了很久才和着口水吞下去,走到旁边一瞧,脸都绿了,想躲事又不敢躲事,毕竟是太子殿下吩咐他多番关照楚大人,不使其在早朝惹乱子,结果呢?
嘿,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赖……赖御史,您没事吧?”辛其物赶紧走过去把按腰呻吟的老头儿从地上扶起来,又点头哈腰地捡起官帽给他戴好。
旁边经过的官员注意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纷纷围过来,对楚平生指指点点,小声嘀咕。
“起开。”
赖名成缓过一口气,将辛其物一把推开,一手扶官帽,一手指着楚平生说道:“你当众殴打上官,楚平生,你可知罪。”
楚平生看看手里的半块饼,猛地一丢,啪,正中赖名成的脸,这刚刚缓过一丝精神的老家伙啊得一声坐倒在地,官帽又掉了。
辛其物一看这不行啊,急忙走到楚平生面前:“楚大人,楚大爷,楚爷爷……这满朝文武,你得罪谁都行,唯独这赖老头儿……不能得罪。”
“怎么?他比枢密使和宰相官位还高?”
“这不是官位高不高的问题,赖名成是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都察院那帮人……难缠的紧,只要被他们盯上,屁大点儿事都能参你一本,还有中书省那群史官,天天盯着这群御史,就盼着他们整点动静出来,好在史书上多写几笔。”
楚平生白了他一眼:“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辛其物竟无言以对。
也是,楚大人是西胡访问学者,无论是朝奉大夫还是校检鸿胪寺少卿,皆属散官虚职,实权很小,大宗师之徒又不缺钱粮,赖名成拿参他相威胁,威慑力基本为零。
至于史官的笔……就更没杀伤力了。
“陛下怎么会特许这样的人来参加朝会。”
“不当人子,不当人子啊。”
“大庭广众之下殴打御史,简直无法无天。”
“他这么做,有没有把我庆国放在眼里?有没有把陛下放在眼里?依我之见,就应该把他逐出庆国。”
“……”
朝官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这件事,哪怕是从各种暗示中了解李承乾心意的太子门生也面有不忿,觉得西胡匹夫太蛮横了。
这时赖名成被都察院的人扶起来,二度戴好官帽,气喘如牛,指天跳脚道:“兀那胡人,我跟你没完。”
楚平生瞥了一眼推着陈萍萍的轮椅在不远处的围廊下看热闹的户部侍郎范建,没有搭理赖名成,抢过辛其物手里掰开未吃的半块饼,一边吃,一边朝太极殿走去,压根儿没把赖名成的话放在心上。
“楚……楚大人,你等……等……”
辛其物看看朝官们带着敌意的目光,又把后面的“我”字吞回肚里。
太子殿下让他关照楚平生,也有看好惹事精的意思,结果朝会第一天,这小子就把正二品的左都御史揍了,毫无疑问,他失职了。
……
片刻后。
楚平生把最后一口饼吃完,提脚走入太极殿,一面拍打着落在袍子上的酥饼末,一面打量前殿装潢和早到的朝官。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前殿,不过上次来时正逢太后葬礼,朱红色的柱子都被白绫包裹起来,上面类似藻井的装饰构件也扎满了白花,宫灯与围屏淹没在各种挽联花圈中,和今日的太极殿完全不一样。
不知是看到了他殴打左都御史赖名成的一幕,还是本身就看不惯这个飞扬跋扈的西胡蛮夫,没人跟他打招呼,都装出没看到的样子。
这跟当初在太后葬礼上碰到时可不一样。
楚平生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没有在意,目光扫视一圈儿,落在距离放龙椅的高台不远的两张宽椅上。
左边那张空着,右边那张仰躺着一个老头儿,朝服的边裾是红色,说明是个武将。
如果走近点,可以听到轻微的鼾声,鼻孔呼出的气流吹得灰白色的胡子轻轻摆动,这个年龄段儿不张嘴打呼噜,可是稀罕得紧。
楚平生径直走上前,用脚碰碰老头儿的腿:“老头儿,醒醒。”
“嘿,醒醒。”
“陛下来了。”
他这一嗓子把老头儿吓了个哆嗦,睁眼看看摆放龙椅的高台,空荡荡的,哪有人。
旁边的朝官纷纷转头,看着把脚踩到椅子扶手上的楚平生,不知道这小子发什么疯,连秦业也诈?
楚平生并不在意来自身后的各色目光,盯着秦业的脸看了三秒钟,朝旁边的椅子偏了偏头。
??????
秦业一脸茫然。
楚平生又偏了偏头。
“不懂事?”
秦业很懂事,只是有点懵。
“你让我坐过去?”
楚平生点点头。
“可那是林相的位子。”
“我就问你过不过去,废什么话。”
秦业:“……”
朝官们:“……”
好半天秦业才反应过来。
“你知道我是谁吗?”
“庆国军方一号人物,枢密院正使秦业。”
“你既知道……”
楚平生没有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突然出手,一把揪住老头儿的衣领从座位上提起来。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西胡大宗师白风唯一的徒弟,未来草原的王。”
秦业是什么水平?九品上,在整个庆国只比洪四庠弱,当然不肯就此屈服,正准备反手给这个极度嚣张的家伙一点颜色瞧瞧,一道声音入耳。
“长公主还没有告诉你范闲是叶轻眉儿子的事吗?”
秦业缩在袖子里准备出招的手停住了。
“家师白风目前就在城中,你也不想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吧?”
楚平生松开手,秦业双脚着地,冷绷一张老脸离开座位,一步一步走到旁边的顶梁柱下立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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