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对话终于谈到了正事上,英平的表情也渐渐凝重起来,他轻叹一口气,说道:“实不相瞒,朕此番前来,确实是有要事相求。”
老太公眼中冒出一道精光,仿佛一下子就从一位无欲无求的老者变成了一名正在谈判桌上进行大买卖的商人。
“小老儿愚钝,还请圣上明示!”
这只老狐狸!谈到‘生意’便来劲!感受到老者眼神的变化,英平心中暗暗思忖到。不过虽然英平是这么想的,但他面色却仍表现出一副忧虑,说道:“朝中局势虽定,但眼下我大唐内外却仍然危机四伏、内忧外患不止,平乱之后国库空虚,加之南征实为无奈之举,又耗费钱粮无数,如今朝廷不但要大兴河工、安抚川中人心,还要扩充军队以防北魏虎视,朕这一国之君……实在是有苦难言啊……”
英平长叹一声,随后起身默默走到高高的金匾之下,抬头注视起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
英平虽然没有将话说明白,但姜老太公又怎会听不出这位君王的言下之意?只见他用力撑起身子,随着英平的脚步来到巨大的金匾之下,同样抬头望着代表姜家无上荣耀与超然地位的四个大字。
安静,偌大的客厅陷入绝对的安静……一老一少就这样一前一后静静地站着,谁也没有看向谁,谁也没有先开口……可说来也怪,二人虽是沉默以对,但他俩之间却又像是进行了一场无声的对话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两个木头一般的人终于有了动静,只见姜老太公率先低下头,随后轻声笑道——
“呵呵……”
老太公的笑声非常平稳,让人听不出是喜还是怒、是无奈还是无畏。
听见老太公的笑声,英平也有了反应,他回头一言不发地看向老者,手指不停地转动着另一只手上的戒指。
老太公没有与英平对视,他半转身子对着姜白说道:“姜白,我姜家世代受恩于大唐,如今大唐有难,你当如何做啊?”
姜白明白了父亲的意思,连忙跪在英平身后,说道:“我姜家自当忠心报国,不负圣恩!”
“呵呵,好…好…你有此觉悟也不枉为父对你的教诲……”
听父子二人的对话,英平双眼瞬间亮了起来,他按住内心的激动,故作镇定地问道:“哦?姜老爷此话当真?”
“草民不敢欺君!”
“那……”
英平仍然不敢多说什么,依然说话含蓄。
姜白抬眼偷偷看了看老父,像是在等待他的答复一般。
老太公感受到儿子的‘询问’,气便不打一处来——先前姜家不轻易站边那是因为朝中局势未稳,可今日大局已定,他姜家要是再不表态那就真是自取灭亡之道了,老太公心中清楚得很,姜家是因大唐而起,也是因大唐而盛,最重要的是姜家上上下下皆是唐人!唯有坚定不移地与大唐站在一起,姜家才能平平稳稳地走下去!
只听老太公他不满地说道:“圣上问你话呢!你老是看着我干什么?方才为父已经说了!姜家的一切都是大唐给的,难道还要我这个快要入土替你做这个主?”
老太公彻底表明态度,不过他不是姜家之主,最后这话还得由姜白来说。
姜白也肯定了父亲心中的想法,他这是想给圣上一个天大的人情来保证姜家未来数十年的昌荣!
“圣上!姜家愿献绵薄之力以助我大唐渡过难关!姜家上下所有族人、下人,以及所有银钱皆任由圣上调配!”
“姜老爷!这、这——”
“还请圣上收下姜家一片赤诚之心!”
姜白这么一来倒着实将英平给震住了,他此番前来本想借些银子而已,没想到这姜老太公竟然将全部身家压在自己身上,看来这老头当真魄力十足!誓要将姜家与大唐牢牢绑定在一起。
“那朕……便收下姜老爷一片忠心。”
既然‘生意’已做成,那双方便再也没有遮掩与隐藏。见英平一副余震未消的模样,姜老太公笑道:“圣上,小老儿还有一事须得提前说清。”
“啊?哦?老太公但说无妨!”
“方才圣上欲给鸣儿赐婚,可小老儿话说在前头,这孩子心眼直,脑子里一根筋,这婚事我这个做爷爷的都劝不动他,还得问问他自己愿不愿意,若是他一心求道,那就……”
英平还当是什么事,此时大事已定,他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小事’。于是英平便哈哈一笑,道:“那行,看缘分、看缘分!”
“多谢圣上体恤——”
“既然如此,那朕……”
“草民恭送圣上!”
英平这边不想留,姜家父子这边也不想留,是以双方没有过多的客套,干干脆脆地道别。
姜白亲自将英平送走,随后回到客厅,可当他回到客厅后,却发现老父正板着脸坐在那儿,看样子似乎是在等自己。姜白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硬着头皮问道:“父亲,您怎么不回……”
“都怨你!”老太公愤怒地说道。
面对父亲的斥责,姜白像个受委屈的孩童一般,不敢说什么。
“早让你给鸣儿张罗一门亲事,你看!现在倒好,反被人拿来当借口上门借钱来了!你说,你这个爹是怎么当的!?”
姜白依然躬身低头,不敢有任何反驳之意。
见儿子唯唯诺诺的模样,老太公心中的气更大了,他不耐烦地说道:“滚、滚、滚!看见你都烦!”
姜白老老实实地退下,不敢有半点忤逆。
待姜白离开后,老太公吹了吹花白的胡须,自言自语道:“不行!牙牙可不能再重蹈鸣儿的覆辙,恩……得替她早早物色个好点儿的儿郎……”
说罢,不等丫鬟上前搀扶自己,老太公便带着一股怒气离开客厅。
……
姜长鸣急匆匆地来到爷爷的书房,在听说英平来过府上后,他便知道寒门发生的事瞒不住了,与其等爷爷兴师问罪,不如主动来找爷爷。
推开门,姜长鸣发现老太公正一如既往地专心练字,不过此次老太公并没有将孙儿搁在一旁,而是停下手中的笔,说道:“你来啦?”
“孙儿来了。”
姜老太公将笔放下,随后接过毛巾润了润手,对着丫鬟说道:“你们出去吧。”
丫鬟们乖乖地退出书房将门关好,此刻屋内只剩下祖孙二人。
“爷爷,崔小姐那事是孙儿不对,没能及时告诉您情况,这才……若您想责罚孙儿,孙儿绝无怨言……”
姜长鸣的声音越来越小,显然他为因自己而拖累家族的事实感到羞愧。
老太公看着年纪老大不小却依然涉世未深的孙儿,老太公无奈地摇摇头,说道:“行啦,这不是什么大事,下次提前跟你父亲通个气,也让他有些准备。”
“可听说……听说圣上来咱家……”
“来咱家干啥?来咱家借了银子?”老太公似笑非笑地看着孙儿说道。
姜长鸣将头撇向一边,不敢直视爷爷的目光。
“哈哈哈哈——”老太公忽然大笑起来,他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得意地说道:“银子虽是好东西,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更何况咱们姜家作为大唐乃至中原首富,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老太公这句话说得可谓豪气十足,仿佛姜家有花不完、用不尽的银子那般。与此同时姜长鸣惊讶地转过头,看着爷爷‘不可一世’的模样,他露出疑惑的神色。
老太公没有理会孙儿的惊讶,说道:“爷爷问你,咱们姜家之所以长盛不衰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姜长鸣思索片刻,道:“是咱家商通天下,生意遍布中原。”
“错!”老太公毫不客气地驳斥道。
“那……”
“你记住,咱们姜家之所以能长盛不衰,那是因为身后有大唐!只要大唐永远伫立在中原,那咱姜家便会一直兴荣昌盛!早在百年前先帝赐匾时,咱姜家便与大唐牢牢绑在一起,倘若真有一天大唐衰败了,我姜家绝无幸免可能!想要苟活于他国强权、淫威之下,只怕大唐万民都会看不起我姜家!只怕中原诸大商道之家也会笑话我姜家!到那时咱背上了‘奴人’的骂名,再想硬气地做生意,那可就难咯!”
姜长鸣彻底被震住了,他本以为爷爷是个地地道道的商人,一切‘利’字当先,不想今日爷爷一番话格局之大实在令他震惊不已。
“鸣儿,咱姜家列祖,包括爷爷、你爹以及将来的你,我们一代又一代守护的是什么?是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么?不是,咱们守护的是这个家族!只要家族还在,那一切就都有了。”
姜长鸣点了点头,此时他总算明白了爷爷的用意,也明白了爷爷为何会如此大方地将家族的银子‘借给’朝廷,也明白了为何爷爷选择将家族与大唐绑在一起!
“那接下来呢?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做?”姜长鸣问道。
老太公微微一笑,说道:“圣上已经命人传来口信,不日将派人前往新郑。”
“新郑?去那儿做甚?”
“去芸月阁买铁。”
姜长鸣微微一怔,随后他表情渐渐凝重起来,他没有开口,而是询问一般地看向爷爷。
见孙儿明白了其中深意,老太公点了点头,说道:“很显然,咱们圣上这是在提前准备,以应对将来可能发生的一切情况,咱们这笔银子啊,可真是朝廷的救命钱啊。”
老太公说着说着便露出得意的笑容,似乎对自己的豪赌非常有信心。
“那圣上的意思是……”
“朝廷与我姜家各派一人前往后韩。”
“哦?朝廷那边是谁?”
“叶长衫。”
听到叶长衫这三个字,姜长鸣也露出笑容,他与叶长衫也算相熟,此次后韩之行能与熟人前往总比与不熟的好。
“孙儿知道了,那孙儿这便去准备,随时准备与小叶大人一同出发。”
“回来回来——”见孙儿转身就要离开,老太公连忙将其喊住。只见老太公一脸费解地看着孙儿,说道:“谁说了要你去?”
姜长鸣整个人定格在原位,面对老太公的反问之词,他也感到费解——芸月阁鱼龙混杂,各路闲散高人隐匿其中,而此行事关重大,很有可能决定了家族未来的命运,那这项艰巨的任务自己这个姜家大公子在所不辞,除了自己他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胜任。
“难道……爷爷还有其他人选?”姜长鸣试探道。
老太公像是做出一个很无奈的决定一般,说道:“这事儿你就别管了,我打算让牙牙去。”
“什么!牙牙?可……可她……”
见姜长鸣结结巴巴地连句话都说不完整,老太公直接摆了摆手将其打断,说道:“她怎么了?在做生意、打理产业这事儿上,她比你强到不知道哪里去!”
姜长鸣别扭地缩了缩脖子,没有任何反驳。
老太公长叹一口气,说道:“我姜家年轻一代中就属你与牙牙最为聪慧,可你沉于修行,对商道毫无兴趣,我能拿你怎么办?总不可能拿着剑逼你去做这些吧?你天性如此,我也不强求你,可姜家偌大的家业总要有个人去继承吧?我已经老了,指不定哪天就走了,你爹也会老,等他老了之后,又是谁来接他位置?这一点我不得不考虑啊……”
“那此行新郑,需不需要派人一路跟随相护?”
对于老太公的决定,姜长鸣没有任何质疑的余地,但妹妹的安危他总是十分担心,妹妹从小到大都在自己与家中长辈的呵护与宠溺下生活,如今只身一人同一名男子出远门,这确实令他难以放心。
“你放心,叶长衫这孩子爷爷了解过,也接触过,他生性纯良,与你一样钝于男女之事,他是先生的关门弟子,又是圣上的义兄,更是当今屈指可数的天玑强者,牙牙跟着他安全的很。”
“可……可要是牙牙她不愿意呢?”
“这不用你担心,方才我已找她说过了,看她的反应还挺开心的。”
想到妹妹贪玩好新鲜的模样,姜长鸣一阵摇头。
“此行他二人扮作夫妻一同前往新郑,具体该如何做、做事该把握个什么度,我都交代她了,想必她能理解我的心意。”
姜长鸣点点头,他沉思片刻,随后说道:“既然这夫妻是假扮的,那孙儿还是得先警告警告那小子,若是他敢有半点逾越之举,孙儿就——”
“啊呸!”听见这话后老太公顿时气不打一出来,他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放,骂道:“说你‘钝于男女之事’真是一点都没错!你以为爷爷不知道这一点?方才爷爷是怎么说的?‘咱姜家是与大唐牢牢绑在一起的’,那既然都绑在一起了,为何不绑紧点?纵观长安,又有多少人配得上你妹妹?就算配得上,你妹妹也不一定看得上!就算看得上,爷爷我还要审一审,看这小子是不是贪图咱姜家的财富!可这叶长衫呢?身为天玑强者不说,他孤身一人在长安,又是圣上的心腹之交,他身后还有寒门的那些师兄师姐,这么完美的人选,要能耐有能耐、要身份有身份,况且人品样貌也都不算差,你还想咋滴?警告他?我倒是要警告你!你这终身大事拖到现在我拿你没办法,牙牙可千万别跟你学坏了!哼!”
姜长鸣被说得连头都抬不起,只能低头抠指甲。
“我已经让你爹去给你张罗门亲事,你要是再反对,那以后就别叫我爷爷了!”
“哦。”
姜长鸣乖巧得像个小鸡一般,不敢再有任性。老太公越看这孙儿越来气,不耐烦地驱赶道:“你走吧,去你妹妹那儿陪陪她!毕竟第一次出远门,要再见面没个几十天恐怕是蛮难的。”
提到牙牙屋内的气氛这才稍稍缓和一些,想到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再见到妹妹,姜长鸣心中一疼,自言自语道——
“此行路途遥远,又无亲近之人相伴,只怕要苦了她了……”
老太公有些不忍地闭上双眼,叹道:“这点儿苦和她日后要受得那些比起来又算什么?只是不知我这宝贝孙女被这些苦与累折磨到最后会变成啥样的人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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