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乎,每天清晨天蒙蒙亮,在顾兰芝和丑姑诧异的目光之中,李徽便穿着薄薄的衣衫,扎着裤脚飞奔出门。然后在太阳升起之前,他又大汗淋漓的一头扎进院子里。
不光是顾兰芝和丑姑觉得诧异,街坊乡亲们也都对李徽的行为表示了诧异。很快便有人开始怀疑李家的小郎是不是沾染了什么东西。因为这年头只有吃了某种东西的人才会这么穿着薄衫在街头旁若无人的飞奔,而李家小郎表现出的状况就是如此。
邻居们的议论传到了顾兰芝的耳中,终于有一天晚上顾兰芝忍不住了,她送水给儿子喝的时候,站在旁边半晌,还是鼓足勇气向李徽开口询问。
“我儿……最近……是不是吃了那……寒食散吗?”
李徽楞住了,脑子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但很快,他便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
母亲说的寒食散又名五石散,是用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五味石药,加上一些名贵药材所配制的一种药物。正是这个时代的大晋贵族们流行服用的一种药物。据说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耳清目明,身轻如燕,皮肤光洁如玉。甚至在某些能力上也会极大的增强,可使老迈者雄风再起,可使壮年之人更得妙趣。
服用此药之后,身体会发热,需饮温酒,吃冷食,着旧衣,穿宽袍,并且需要进行运动发散药力,谓之行散。
自己每天早上穿着又旧又薄的衣衫出去跑步,正是被人误以为是在吃了寒食散出去发散药力的举动。所以母亲才有此一问。
想清楚了这些之后,李徽不由得放声大笑起来。
“娘,你想到哪里去了?儿子只是觉得身子孱弱,老是生病,需要强身健体罢了。所以早上出门跑一圈能够活动筋骨,锻炼体魄。你说的什么寒食散,我都没见过。再说了,那玩意贵的很,是我能吃得起的么?”李徽笑着回答道。
顾兰芝听了这话,才恍然大悟,也放了心。
她倒不是觉得寒食散有什么坏处,而是那寒食散价格昂贵,一剂万钱。且据说吃了有瘾头。许多人吃那玩意败了家,那是有例子的。普通人家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顾兰芝知道,老家主是吃的。每个月健康城里都有人来吴郡送药,送的便是这种寒食散。专门从健康城送来的药,价格贵的离谱。儿子吃了倒也不打紧,只是家里没那家底让他吃。
除了跑步之外,李徽和南宅的几名部曲护卫混熟了些,每日看他们舞枪弄棒的时候,也在旁跟着比划比划,学些简单的招式。虽然并不是为了成为武技上的高手,但关键时候用来自保,或者哪怕只是为了强健身体也是有用的。
就这样,李徽的日子过的很有规律,过的也很快。忽忽已到六月底,不知不觉之中,在南宅之中已经做了一个月的事了。这一个多月的日子很是舒坦悠闲,这让李徽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也许自己可以这么一直舒坦下去,混吃等死也是一种活法。
但李徽立刻纠正了自己这种想法,一想起那日明戒堂的那一幕,李徽便会警觉起来。在这个年代,灾祸会随时到来。自己如果抱着那种混日子的安逸心态是绝对不成的。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没有真正的实力,便没有真正的安逸。这一点绝对要时刻提醒自己。
而且,李徽的日子也非完全的安逸。比如那位南宅的管事韩庸,不知为什么总是针对自己,对自己横挑鼻子竖挑眼,一百个看不惯。
之前自己差点被下水牢的那件事,也是他跑去家主顾淳那里告密,向顾淳说了当初自己在引水成功之后和顾谦说的那些话。以至于顾昌带人跑去将自己绑了问罪。
顾昌的行为倒是可以理解,毕竟自己在他眼中只是个奴才一般的人。记忆中,在家塾读书的时候,顾昌便带着顾家其他子弟没少欺负自己。况且站在顾家主人的立场上,认为自己的话损害了顾家利益,去拿办自己也无可厚非。
但这韩庸,身份是南宅的管事,也是附庸于顾家之人。自己跟他无冤无仇,他却要针对自己,不知是个什么道理。
而且,他是南宅的人。顾谦已经表明了态度,说全部过水灌溉的责任他自己承担,且动用私产补偿的情形下。作为顾谦身边的管事,却跑去告密,那是为何?
这真让人有些想不通这里边的原委,不得不加以防备。
不过,李徽倒也没把这些事看的太重。那韩庸不好相处,自己便离他远些。惹不起躲得起。犯不着跟他正面冲突。他摆管家的派头,自己就让着他便是了。
在过去的这一个月里,李徽耳濡目染对于顾氏家族的一些事情也了解的更多了些。
越是知道的多,便越是对世家大族的地位和实力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别的不说,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李徽所见过的大人物比过去十七年记忆中见到的还要多。
南宅主人顾谦虽然非顾家家主,但是一些重要的场合还是会出席的。特别是有重要人物来访,顾谦是要和老家主顾淳一起出面招待的。
李徽跟随顾谦见到了许多大人物。比如说陆家家主陆纳。吴郡四大顶级家族顾陆朱张之中的陆氏的家主便是陆纳。陆氏也是世家豪门,其家族历史也可追溯到汉代。陆氏发迹,成为江南顶级世家,则是在东吴时期。东吴大都督陆逊便是吴郡陆氏所出。自陆逊之后,陆氏门下出了陆抗,陆凯,陆晔,陆玩等众多名声高隆的人物。
如今陆家家主陆纳便是已故大晋尚书令陆玩的次子,如今官居吴郡太守,兼郡大中正官之职。
陆家和顾家一样,其实如今也在朝廷之中逐渐失去了地位,被北方大族打压,门下子弟很难出头的问题。
但这并不妨碍吴郡豪族在本地的顶级士族的地位,也让他们之间的联系更为紧密。
除了陆玩之外,李徽还见到了本地多位世家家族的家主,以及地方上的诸多官员。顾家虽然没有往日的风光,朝中没有担任重要职位的人,但是在地方上的地位还是不容撼动的。
少家主顾琰是东阳太守,顾谦之子顾惔乃会稽郡长史,而和顾家关系紧密的前家主顾和的外孙张玄则是吴兴郡太守。还有几位顾家子弟在地方上的州郡县衙门任职。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豪门大族根系发达,却也不是一时便会衰败的。
更何况,江南豪族已经意识到受到北方大族的打压的问题,他们之间正在形成共识,联系的更紧密,相互之间互帮互协,并积极的寻求在朝廷中的突破口。
比如此次利用桓大司马北伐的契机,江南豪族纷纷捐助物资粮草钱物,通过这样的手段拉近和桓温之间的关系,以便通过桓温实现突破,便是具体的对策之一。
除了见识到这些人物之外,李徽也见识到了世家大族的一些生活细节。每逢聚会,宴席的豪华程度令人咂舌。满桌佳肴美酒,奢华之极。
在某几次宴席上,李徽也终于见识到大晋朝的一群名士们心中在宴席上所谈论的话题是什么。那一群名士喝的昏天黑地之后,便开始了不着边际的谈论。谈论的话题包罗万象,什么生死、善恶、本末、有无、天道、自然等等。什么高深谈什么,什么没有答案便谈什么。甚至为了各自的观点口沫横飞,面红耳赤。但却一个个津津有味,兴趣盎然。
而在某些时候,他们又会谈论庄园的布置,建筑的布局,花树的品类,食物的烹制的手法,衣衫的款式色彩搭配等等内容。甚至对女子的长相体态和着装进行谈论评判。
李徽便曾亲耳听到老家主睁着浑浊的眼睛跟宾客们大谈某个妇人的装束长相,什么美目白肤细腰巧笑之类的品评之言从一个老态龙钟行将就木的老者口中说出来,怎么听怎么觉得有些令人头皮发麻。
更有甚者,他们谈及长相装扮的对象不限于女子,对男子也会毫不避讳的谈论其穿着,肤色,眉眼,行为,声音等等。丝毫不以为意,毫无忌讳。
谈及以上这些话题的时候,座上宾朋一个个趋之若鹜,妙语连珠,个个都是高手,雄辩滔滔不绝。谈到激动的时候,有时候有人甚至当堂发癫,脱衣袒露或肥硕或瘦弱的身体在地上翻滚大笑。
在李徽看来,这些乌烟瘴气的行为和言行简直不堪入耳不堪入目。但周围众人却不以为意,习以为常。
李徽算是大开了眼界。果然是大晋,风气果然不同。他们是怎么能一方面形而上的探讨这些玄妙的问题,同时又能对衣食住行美女美食如此感兴趣的?又是怎么能做到放浪形骸,但是却又自认为这便是一种风度的?
李徽是不能苟同的,只能表示理解尊重并且祝福了。
当然更多时候,他们也是商谈正事的。以李徽的身份自然是不被允许旁听了。但从顾谦之后的只言片语之中,李徽知道,这种时候,他们谈论的是家族崛起,是朝堂大事,是正在进行的北伐成败,是南北士族之间的分歧,是朝廷的权力格局走向。
这种时候,李徽才觉得他们还算是正常人。
总之,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李徽逐渐已经摸到了大晋朝的一些微弱的脉搏。感受到了这个时代的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而这些,是自己附身的这个十七岁少年的记忆所不能给予自己的。
在后世的史书之中也确实记载了一些这个时代的与众不同的特质。但那是书本上的记载,其实不知真假,也并不直观。只有亲眼看见,亲耳听到的这一切,才让李徽对这个时代的有了更为鲜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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