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给的答复语气倒也诚恳。开始说朝廷已经在商议准备,只是这几日太后抱恙,无法临朝决断。要等太后康复。后来又说太后已经同意,群臣已经议定,现在正在商议流程礼节,是大司马来京城还是朝廷去姑塾传旨加礼。
十余天过后,给出的答复是,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现在唯独缺少一份锡文。已经让大晋名士,以文章精绝著称的吏部郎袁宏撰写加九锡的锡文。
又几天过去,给出的答复是,袁宏写的锡文没能体现桓大司马的丰功伟绩,道德声望,所以上下均不满意,需要修改。请大司马耐心等待。
就这样以各种理由拖延,一拖再拖,一直从三月初拖到了三月底。桓温心里其实已经很清楚自己被谢安耍了,虽然他的奏折一封比一封措辞强烈,甚至写信给谢安,斥责他不守信用,食言而肥。但是,桓温心里也明白,自己已经无法领军去京城找这些人算账了。
桓温开始认真的考虑另外一个问题,那便是自己死后,桓氏的实力如何保存的问题。这是目前最现实的想法。
自己为朝廷立过功,但是,自己也做了一些事。这些事在某些人看来是大逆不道之举。自己死后,桓家会不会遭到清算?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而自己一旦去世,谁又能抵挡接下来对桓家的暴风骤雨?谁能保全桓氏家族,保全自己苦心经营所建立的一切?
桓温觉得,趁着自己的脑子还能思考,自己必须要定夺此事,想出一个完全之策。
桓温认为,即便自己死了,桓氏依旧掌控着大量的兵马。桓豁的荆州军和桓冲的江州军,以及自己手头的姑塾兵马,所辖的驻守江北寿春广陵京口等地的兵马,加起来也有十几万之多。按照谢安王彪之等人的行事风格,他们当不至于大动干戈来彻底进行清算。
因为道理很简单,如果他们对桓氏大动干戈,那便是他们最不想看到的大乱之局。谢安不会这么做,谢安和自己一样,其实是不愿意看到局面彻底恶化,为外敌所乘的。
然则,明面上的手段朝廷肯定不会用,要用也是用阴招。所以,选择一个合适的接班人很重要,因为自己死后,需要一个人能够维持整个局面,保全桓氏的实力,且不会被谢安等人清算。
三弟桓豁是不成的,他行事无谋,行为放浪,不得人缘,不能服众。自己死后,若是他来执掌桓家,必然生乱。四弟桓秘也不成,桓秘只能因人成事,缺少谋断,且脾气暴躁。桓氏不能叫到他手里,否则必然断送。
长子桓熙也不成,那是个废物草包。此子桓济也不成,之前自己对他寄予厚望,但新亭之事可以看出,他也是个废物。桓歆、桓帏二子也不成,他们性格软弱,不成气候。况且太年轻,根本不能掌事。幼子桓玄倒是聪明伶俐,可惜还是个小童。
算来算去,桓温才发现,这么多年来,桓氏居然没有一个人能让他放心大胆的将位置传给他,让他执掌桓家。
突然间,他想到了一个人选,那是从一开始便被自己在排除在外的人选,那便是五弟桓冲了。
虽然这个五弟跟自己在许多事上意见相左,也时常规劝自己不要做出出格的事情来,惹得自己不高兴。而且他还对谢安极为推崇结交,视为珍友。虽然他甚至都不肯出兵在关键时候帮自己。让自己极为愤怒。
但是,若是自己死后,他似乎反而是最好的人选。因为他和王谢的关系,他若接替自己执掌桓家之事,反而是最容易同朝廷,同王谢达成妥协,保全桓氏上下的人。
需知自己死后,朝廷和王谢是绝对不会允许桓氏掌握了如此大的权力的。他们定会想办法削弱桓家。自己在时他们不敢这么干,自己一旦不在,这一切必然发生。
桓冲性子温和,一向甚得人心。同各方面的关系都很好。若他主事,王谢不好意思下狠手。而在智谋上,桓冲一向是自己所欣赏的。
只有一个问题。倘若自己选了他的话,三弟桓豁,四弟桓秘会怎么想?桓熙怎么想?会不会闹起来?会不会不服气?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桓豁好办,他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自己写信给他进行解释,他应该能明白自己的苦心。但其他人便不好说了。道理跟他们说了,他们也未必能懂。看来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给他们下严令,让他们必须服从。
桓温本打算叫来郗超商量商量,但他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对郗超,桓温之前都很赞同他的谋略,许多事都听从他的建议。但现在,人生中最后一件大事的决定,桓温要自己做决定了。
谁都不知道,在三月末的阳光明媚的廊下,歪着头,留着口水,半边身子偏瘫,高大伟岸的身躯已经干瘪瘦小的像个骷髅架子一样的大司马桓温。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桓温,从不认输的桓温,此刻正在思考自己死后如何保全桓氏的问题。
而在此之前,桓温怎会考虑这种事情,该考虑保全自己的是别人,绝不是他桓温。
四月初三,桓温已经感觉大限不远,他终于下了决断。在先派人去江州请桓冲来姑塾主持军务之后,当晚召集桓熙桓济郗超等人宣布他的决定。
当晚,姑塾大成殿中,桓温坐在烛火下对桓秘桓熙桓济等人做出了安排。
“桓熙桓济,老夫恐不久于人世,趁着老夫还能说话,当对老夫身后之事做出安排,尔等遵照执行,不得违背。老夫死后,南郡公爵位由桓熙继承,朝廷已然同意,授桓济临贺县公爵位。你二人不善领兵,也已树敌于朝廷,所以不宜留在姑塾领军。老夫所属兵马,交于你们五叔统帅。桓熙桓济,你二人便陪着老夫的灵柩回荆州老家,好好的侍奉你们的母亲,安生读书度日。这是老夫给你们的交代。”
桓温说罢,桓熙立刻叫了起来,大声道:“阿爷,兵马之权怎可由五叔统帅?儿子虽无能,那也是您的长子,您的兵权职务,难道不该由儿子继承么?”
桓济也道:“阿爷,五叔吃里扒外,和王谢勾结,不遵阿爷之命,您怎么还能将兵权职务交给他?桓济愿意辅佐阿兄一起领军。难道我们兄弟二人,还不及五叔一人么?”
桓温吃力的抬起手,口中含混斥责道:“这是老夫深思熟虑的决定,至于为什么老夫要这么安排,你们两个又怎会明白?我桓氏树敌太多,老夫一死,树倒猢狲散。为保住桓氏,必当你五叔出面。这个道理倒也不必跟你们解释太多。我已决定,不复再言。”
桓秘怒道:“阿兄,为何是五弟?我忠心耿耿跟着阿兄南征北战,阿兄难道认为我不如五弟?就算我不成,还有三哥。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这么做。”
桓温歪着头,扭曲的面容冷冷看着桓秘,含混道:“老四,你是要违抗老夫的命令么?你若能胜任,老夫会不考虑你们么?老三也是,你们虽能独当一面,但不能纵览全局,更不能在老夫死后保全我桓氏。我的话说的还不清楚么?”
桓秘大声道:“阿兄,你怕是已经糊涂了。为何对自己人刻薄,对他人宽容?”
桓温大怒,整个人像是蜥蜴一般须发皆张,口中发出呼呼之音。即便是病入膏肓之人,他一发怒,还是令桓秘等人胆寒。吓得脸色发白。
“什么自己人?什么他人?老五是外人?他是你的亲弟弟。混账东西。这就是为什么你不能掌管大局,因为你连自己的兄弟都如此痛恨,怎能让我桓氏得到保全?”桓温拍打着椅子的扶手喷着口水怒道。
桓秘惊慌失措,连忙跪地磕头:“阿兄息怒,阿兄息怒,桓秘遵命便是。”
“都退下。此事已然决定,遵照执行便是。”桓温道。
桓熙桓济还待说话,郗超在旁沉声道:“二位公子,穆子兄,桓公已然做出了决定,三位还是遵照执行的好。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再说,对桓公身体也不好。”
桓熙桓济心中愤怒,但却也只得闭嘴。他们可不敢在桓温面前撒泼,即便父亲已经病入膏肓,他们私下里也认为桓温怕是活不了多久了。但是桓温的威严尚在,只要他还有一口气,没人敢在桓温面前放肆。
关于桓温死后的人事安排,桓熙桓济都是心有期待的。两人曾在不同时段,不同地点问过桓温多次。希望从父亲口中套出话来,确认未来的安排。
桓熙自不必说,自己是南郡公世子,嫡长的身份自然认为一切都归于他接受,从此桓氏由他掌管,乃天经地义。桓济认为,阿兄愚蠢之极,父亲定不会将兵权交到他手中。桓熙嫡长的身份,南郡公的爵位自然是争不了。但是领军之权自己是能够争的,而且更有优势。
但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父亲居然将大权交给了五叔桓冲。哪怕是给了三叔或者四叔,他们都没这么生气,偏偏是五叔。
事已至此,他们只得退下。但是,心中的愤怒却无法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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