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建康下了一场大雪。天气寒冷之极,雪停之后,整个建康城像是一座大冰窖一般。
这几日建康柴薪木炭价格飞涨,因为天气寒冷,百姓们不得不奢侈的点起柴炉炭火取暖,家家户户烤火取暖,这让整个建康城的上空都笼罩着灰蒙蒙的一层烟雾,远远看去,像是笼罩在城市上空的一团阴云一般。
乌衣巷谢府后宅,大雪铺满花树枝头和内外角落。往年除了特定的区域需要赏雪,所以不加清扫之外,其余的地方,只要大雪一下,仆役婢女们都会将积雪迅速清扫干净,不至于让积雪影响日常的生活。但现在,雪已经下了数日了,府中积雪依旧到处都是。春夏疯长的花树上被积雪覆盖,一团团一片片,像是一朵朵棉絮堆在上面,显得杂乱无章。
西院谢玄住处,脚步声沙沙响起。谢汪陪同两名老者从院子里走出来。两名小童跟在后面,身上背着药箱,低着头踩着路旁的一团团积雪。
“谢公子莫要相送了,老朽等无能,不能为大公子根除病痛,着实惭愧之极。请留步。惭愧惭愧。”到了院门口,一名老者拱手道。
谢汪拱手道:“莫要这么说,二位已经尽力了。哎,只是没想到,堂兄的病情如此严重。我已然遍请名医,也都不见好转,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另一名老者长叹一声道:“谢公子,贵府大公子的病,其实非药物所能医治。大公子固然曾经受过伤,肺腑也受损,但只要小心保养,还是无碍的。但问题在于,大公子有心病,气血郁闷,心胸难抒,此乃郁结之症。此番伤势复发,便是郁结吐血所致。用药物治疗,治标不治本。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还是得从根子上解决难。老朽和郭郎中固然医术不佳,但就算是有神医妙药,也难治心病。我等还是认为,谢公子要宽慰大公子,问明郁结所在,解决心病之政。不然,哎……老朽斗胆说句不吉利的话……这病拖下去,恐怕……恐怕有性命之忧。”
谢汪闻言面色郑重,拱手道:“多谢指点。二位好走,我命人备车马送二位出城,劳烦二位了,路上小心。”
两名郎中拱手道谢,一名谢府仆役上前引着他们去了。
谢汪站在院门口发了一会呆,转身慢慢的进了院子,来到廊下。
屋子里传来咳嗽声,谢玄披着长衣从房中出来,一名婢女在旁搀扶着他,被他伸手推开。
谢汪忙上前道:“阿兄怎么起来了?快回屋躺着静养。天气寒冷,着了凉可了不得。”
谢玄面色清瘦。只短短数月时间,他就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原本俊美的面容变得清瘦无比,眼窝深陷,颧骨高隆,胡子乱糟糟的。头上的发髻也蓬松散乱,走路时脚步也有些虚浮。
几个月前,从京口回来的半路上,谢玄吐血昏迷摔下马来,高衡诸葛侃等人连夜将他带回京城医治,次日起,谢玄便卧床不起了。
从那时起,谢汪谢玩等人四处求医,遍请京城内外名医前来医治。各种名贵药物吃了不知多少,却不见效果。眼见着谢玄一天比一天的虚弱,时常吐血,令人忧心。
很多人以为是谢玄旧伤复发所致,但其实只有很少人的人知道,谢玄是心中郁结所致。谢玄的人生,从北伐失利开始便一路遭受重大打击。骄傲如谢玄这样的人,如今甚至被刘牢之背叛,这口气他如何咽的下去。
虎落平阳被犬欺。有的人善于隐忍,能够在艰难的时候蛰伏,咬着牙忍受屈辱。但谢玄不成。他高傲的性格,优越的过往让他无法接受眼下的局面。他的上万北府军兄弟如今沦落到了无处可去的地步,这让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当然,这也不光是因为刘牢之的背叛。北伐失利时便埋下了根子,北伐失利引发了一系列的后果。谢安辞官之后去世,在谢玄心中也归结为自己的错误。会稽城中百姓对谢玄的冷淡和口碑的崩塌,司马道子的欺骗,甚至李徽对交还广陵彭城的拒绝。这种种的一切都让谢玄心情郁结。
刘牢之的背叛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
这种种的一切,让谢玄这个曾经阳光灿烂,潇洒开朗之人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但凡谢玄是个肯放下的人,也不至于如此。但他是谢玄,他的光芒来自于自信和骄傲,他的魅力来自于他的性格。所以,他过不去这道坎,他不能释怀。
“我是纸糊的么?那里便那么容易着凉了。天天躺在床上,我都要发霉了。”谢玄道。
谢汪笑道:“堂兄这不是病着么?病了就得休养。今日请的这两个郎中还不错,一下子就看出病因了。留下了方子,一会我命人去煎药。几副药下去,便会好了。”
谢玄看了谢汪一眼,微笑道:“云度,你也莫要骗我。自家知自家事,我这病是好不了啦。药也不必吃了。这几个月,吃了我这一辈子的药,嘴巴里到肠子里都是苦的,罢了,不想吃苦了。”
谢汪忙道:“那可不成,良药苦口利于病。药还是要吃的,更不能说丧气话。什么好不了?阿兄才三十几岁,正当盛年。病这东西,自然是来如山去如丝,着急也不成。”
谢玄苦笑一声,摆了摆手看着外边院子里阳光下的雪景,道:“好大的雪。腊梅花该开了吧。我想去瞧瞧。”
谢汪道:“还是别出去了,天气寒冷。等病好了随便逛。喝酒赏花听曲都成。”
谢玄摇头,举步往外走。谢汪知道劝不住他,忙从仆役手中取过一顶绒帽替谢玄戴上,扶着他慢慢的走到廊下,走向院子角落。
角落里,一棵老梅正在雪中开放,淡黄色的花瓣晶莹剔透,在虬枝白雪的映衬之下仿佛是一副素雅的淡墨画。
谢玄站在雪地里,眯着眼看着那些小小的花瓣,表情很是愉悦。
“云度,我曾喜欢大红大紫之物,花啊草啊都喜欢绚丽多姿的。梅花我也喜欢红梅。这腊梅一向是我不喜的。四叔当年说我心不够宁静,阅历不够深,欣赏不来腊梅的素雅和内敛之姿。我曾不以为然。但现在,我算是明白了。这腊梅看着不鲜艳,但是顶霜傲雪,风骨卓然。虽不惹眼,但是暗香悠长,低调而内敛。难怪四叔那么喜欢。对了,还有弘度,他也喜欢腊梅。花草之物,岂非和人也一样。”谢玄沉声说道。
谢汪在旁点头不语。
谢玄继续道:“难得的是,腊梅开在最为严酷之时,试问此时有哪一种花能够开放?最为严酷的环境之中,他却绽放于此,这是何等坚韧的风骨。万紫干红之时他却隐没不见,不去凑那热闹,当真君子之风也。可惜,我没能早些明白这一点。四叔是对的,他早就知道我没有这番韧性。我只是拿万花丛中的一朵罢了。趁着暖春明媚之时开放,霜雪一来,便枯萎不见了。”
谢汪沉声道:“阿兄不要这么说。阿兄已经做的很好了。天下有谁能够比阿兄做的更好?阿兄万不可妄自菲薄。”
谢玄苦笑道:“我做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四叔一去,我什么也做不成。反被人戏弄,被人轻慢。我是个失败的人。之前种种,都是幻象而已。”
谢汪忙道:“阿兄怎可如此说自己?小弟听不得。”
谢玄伸出苍白的手指,在面前一朵腊梅花的花瓣上轻轻拂过,沉吟半晌道:“我只是现在才看清了自己罢了。你不爱听,我便不说了。我知道所有人都对我寄予厚望,我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
谢汪道:“我谢家上下从未对阿兄失望过,阿兄已经很好了。”
谢玄苦笑一声,吁了口气道:“谢玩呢?怎么两日不见?”
谢汪道:“他有些事情要处置,很快就回来。”
谢玄歪着头道:“他去了徐州么?”
谢汪忙摆手道:“没有没有,决计没有。”
谢玄皱了皱眉头,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半晌后道:“司马道子今日派人来了么?”
谢汪道:“是。上午派人来探望,还送了些名贵药材来了。按照阿兄的吩咐,和之前一样,我没收东西,打发了他。”
谢玄冷笑道:“司马道子这厮是探听我死了没有,他打着我手下万余北府军兄弟主意呢。高衡他们有消息么?”
谢汪道:“高将军和诸葛将军按照兄长的吩咐,暂屯军于石城县。高将军昨日派人送信前来,说军中将士都牵挂你的伤势,希望能够来探望。询问可否前来。”
谢玄沉吟片刻,缓缓道:“你命人通知他,明日来京城见我。但只能一个人来。要么诸葛侃来,要么他来,必须留一个统军。不要大张旗鼓,要悄悄的来。我有话要交代他。”
谢汪点头道:“好,我会去办的,阿兄小心。”
谢玄轻声道:“关于我的病情,司马道子若是探问你。你就说,我已经逐渐康复,只是需要休养。待我康复之后,自会拜访他。”
谢汪道:“知道了阿兄。”
谢玄点点头,眯着眼看着面前的腊梅树静静地欣赏。一阵冷风袭来,左近枝头落雪纷纷而下,洒了谢玄谢汪一头一脸。
谢汪忙替谢玄拍打身上的雪粉,沉声道:“阿兄,回房去吧。外边久待不得。”
谢玄微微点头,抬头看了看西斜的冬阳,冬阳虽有气无力,但却极为刺眼。谢玄觉得头晕目眩,忙低头扶着梅枝闭目不动,觉得好了些之后,才转身踩着积雪缓缓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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