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沃野镇童家大公子之善举一开始并不为人所接受,时人皆避之而不及。
不知是出于何种缘由,接受恩惠的人或是质疑其目的、揣测其居心不良,或是妄想眼前的恩惠不过是为了暂时安抚民心,待风头一过,战乱再起,民复哀之。
稍微年长一些的人会在旁奉劝说:“少拿这一套来哄骗世人!岂能把我们当作是驴子,给点蝇头小利便要我们拼死拼活地卖命。”
讥嘲过后,所有原本想要领取抚恤和接受救济的人都不得已三思片刻。那些坚定着意志不想接受童家人施舍的人,其实他们只是想要得更多。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们憎恨着童家人,憎恨着这片土地,以至于根本不想与沃野镇产生太多的关联。
他们常常挂在嘴边说的一句话便是:“为何上天要让我出生在这里!”
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却自以为看透人世,想要改变什么却毫无目标,因此只能将心思全部放在如何给自己谋取最大利益的事情上。
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出卖邻居或同伴以换取离开此地的机会,获得荣华富贵的机会,跻身成为土豪贵绅的机会。
受到这些刁民的影响,一种愕然未定的情绪笼罩在参加慰民行动的童家军周围许久。
直至其中有百姓回想起来,那位童耀将军之前常常趁着夜色偷偷跑出来发放抚恤,是一位胸怀赤子之心,心系穷苦百姓的领袖,情况方才有所改变。
“是童将军,大家快看,是夜里给我们送钱的童将军!”
“童将军,我替自家儿子谢谢你啦!”
“怎的今天童家军来了这么多人?”
童耀见群情激奋,登时挥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他站在中间,手里拿着一小袋粮食,一身戎装,威风凛凛。
“诸位!沃野镇连年穷兵黩武,散尽千金,死伤百姓无数!这些我都看在眼里,痛在心底!”童耀高举着那袋义粮,十分真诚且隆重地宣布道:“我们童家实在愧对沃野、愧对百姓!为此,我童耀方才颁布了政令,相信不久之后,你们母亲、父亲、儿子,都会回到这里来!至于赈灾救济之事,虽然眼下钱粮微薄,但是我们童家是决计不会再让沃野镇陷于灾祸之中了!”
众人听罢,相继欢呼庆祝和平的到来,领取抚恤和救济的队伍里渐渐越来越多人。
瑕的家就在不远处,她看见童耀的到来,便一直躲在窗台后仔细琢磨着对方。每每如此,她的脸上总会浮现出微微笑意,像个怀春少女。
同屋的老母见她这般高兴,实不忍再耽误女儿的前程幸福,于是出言相问道:“瑕儿,可是还欢喜着人家童将军?”
“娘……”瑕听见母亲又一次谈起这件事,不禁潸然泪下,坐回到床边,抱起孩子呜呜啜泣,说:“我如今已为人母,不好再谈这些事情的。”
“有什么不好谈的!”老母亲重重地咳嗽了几声,站起来走到瑕旁边,双手战栗着放到对方头上,轻轻地梳齐发丝:“你们本该是一对,只是造化弄人啊……你死去的相公看见我们一家人能活得更好,他在天有灵,一定会很开心的。”
话语至此,瑕已是泣不成声,甚至都不敢面对自己的母亲,最后只好面向孩子解释说:“他们是战友、是至交……看到童将军能够变回现在这副模样,相公他,一定是最开心的人。”
老母亲听罢,知道瑕的心思难以平复,决定不再游说,回到纺车前继续帮忙做些简单的工作。
过了一会儿,屋外的熙熙攘攘终于蔓延至此,原是那位少年剑客忽然登门拜访。
白凤知道瑕的性子倔,且自强不息,与那些同样困苦的刁民败类相去甚远,如果没有更多外人来支持她、承认她对童耀的一片真心,单凭她自己,是决不愿意再另嫁他人的。
“只消童耀自己许下婚事,迎娶瑕夫人,那童家与赵家的联姻便如同儿戏般不攻自破了!”白凤心里早有如此谋划,他作为此次政变的直接推动者之一,而且作为从强贼恶匪手中救出瑕和童二娘的人,他的话足够有力量去触动瑕夫人。
白凤一进门便看到瑕脸上的泪光,知道对方适才经历过一番内心的纠葛,是以轻轻安慰说:“瑕夫人,你可还好?怎的一脸愁苦?”
瑕没有直接回应,只是点了点头。
“在下冒昧到访,只为道别而已,别无他想。”白凤话音刚落,便回头望向屋外正在吩咐手下小厮做事的童耀,感慨说:“童将军果真是爱民如子,风度翩翩,想来,这番温润如玉的君子做派才是他本来的面目吧?”
“白少侠,先进来吧,别在外面冷着。”瑕没敢多看童耀几眼,迅速掩上门,回到屋内为白凤沏茶。但见其老母亲,依旧连声哀叹。
那位少年剑客见这氛围冷淡,不禁出言调侃道:“瑕夫人,若是方才进来的是童将军,那夫人可还是会这般哭丧着脸?”
瑕为这句话不禁一阵语塞,觉得说什么都不妥当,最后便只能板着脸娇嗔一声,说:“我和童将军如今再无瓜葛,白少侠,请不要再把我们放在一起说道了。”
“是在下冒犯了。”白凤也学着瑕的老母亲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在下业已查探到嫣儿的踪迹,估计今夜便要启程离开了。瑕夫人,请你一切保重。”
“慕容姑娘,她被抓到哪去了?”
“有一伙旅人在路上曾经见过她,我打算跟着他们走一遭,之后再做打算吧。”白凤喝完面前的茶,顿时站了起来,正欲要走,抛下告别之词:“瑕夫人,先前你拜托我做的事情我已经完成,你对童将军的心意,亦是青天可鉴!我想童将军也一样,他定不会负你。”
瑕听到这时方才回忆起来,心想道:“这些天发生的怪事,莫不是眼前这位少年所策划?”
“瑕夫人,请允许我,为你和童将军的婚礼,提前献上一份礼物。”说罢,那位少年剑客从怀里拿出一支燕尾银簪,交回到它的主人手中,又道:“请你和童将军一定要保重,我等侠徒浪客,注定浪迹一生,今后只怕再难相遇。”
瑕怔怔地看着簪子,她深信这支簪子应该是在慕容嫣的身上,因为她亲眼看到过。
“白……白少侠?”她话语间满是疑虑,问道:“这支簪子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是我,在那个洞窟里捡回来的。”白凤露出了那张还留存有几分稚气的笑脸,意味深长,随后夺门而去,再无踪迹。
一直在外面组织赈灾和房屋修葺等工作的童耀听见手下密探来报,只说看见白凤从瑕的家里面离开,他思量少顷,顿觉自己冒失大意了一次,旋即抢身来到瑕面前询问说。
“白少侠人去哪了?他与你说了何事?”
瑕如是答道:“他说,要到远方去找回慕容姑娘。你瞧!”话毕,瑕拿出了那支簪子——这是她死去的相公所留下的遗物,实际上,也是童耀所赠送的礼物。
“这支簪子,童将军可是在慕容姑娘身上看见过?”
“是……是啊。”童耀故作镇静,心里对白凤既是赞赏又是唾骂,思忖道:“这家伙,居然把一切都告诉给瑕妹了?”
如此猜忌和疑虑之下,令童耀万不敢轻举妄动。他本想将白凤收归麾下,若此事不成,当即杀人灭口!但是现在,他不仅要忌惮白凤随时可能告密,还要忌惮自己最疼爱的女人。犹豫许久,童耀终于说出一句话来:“此物让我得以结识白少侠这等英雄豪杰。”
瑕夫人道:“看来,白少侠当真没有蒙骗我,他真的在帮你完成这件大事?”
“白少侠助我将你和二娘解救出来,功不可没!只可惜,我没能留下这等人才。”童耀故作惋惜,想要尽力掩盖政变的事实,又与对方拱手敬道:“瑕妹,这件事,你也有不少功劳。所以我想,让你以后都可以在身边辅助我……你也明白,二娘她因为被掳走这件事,一直念挂着你。”
瑕听见对方这番似是而非的表白和求亲,不住掩嘴窃笑起来,随后怯懦地回道:“那我可以,把娘亲和孩儿一起带上吗?”
童耀笑而不语,跑到床边就把瑕的孩子抱了起来,满眼热泪、笑意盈盈。他仿佛是在对着死去的挚友,面前的孩子、众多受苦的百姓喃喃说着:“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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