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乱雪纷飞。
整个东都洛阳仿佛都陷落在一片混乱又混沌的气氛中,百姓的脸上满是被风雪冻僵的麻木,甚至连他们的情绪和行动也都麻木了起来,当看着皇帝的御驾走过街市,往城门而去,他们甚至忘记了叩拜行礼。
巳时正,皇帝在禁卫军的前呼后拥下,坐上龙辇,赫赫扬扬的离开了这座他经营多年的东都,南下往他梦中木兰双桨,翠禽啼春的江都去了。
四十万人马,从四个城门出发,走了足足一整天的时间,才完全离开东都。
当最后一路人马走出城门,消失在风雪中时,矗立在城楼上相送的江皇后早已经周身冰冷,可她却好像丝毫不觉得冷,那双温柔含情的眼眸在风雪中仍旧没有被冻僵,甚至缠绵着一缕温情,看向那已经在风雪中走远了的人。
这时,身后响起了新月公主轻轻的声音——
「母后,父皇已经走远了,我们回去了吧。」
「……」
江皇后仍旧一动不动,她身上厚重的狐裘已经染上了不少的雪沫,甚至连她的眉毛上,也挂着一点寒霜。
一双纤纤玉手挽住了她的手臂,江皇后这才回过神一般,回头一看,只见新月公主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衣裳,领边和袖口各缀着一圈洁白蓬松的狐毛,越发衬得她脸颊饱满如月,肌肤白皙如雪,当她站在风雪中,似乎连风雪都因她而停缓了。
她关切的轻声说道:「母后,您的身体要紧。」
「……」
「您都在这里站了大半天了,再这样吹风,您的病又要加重了。」
「……」
「难道,母后不想早些病愈,早些去江都找父皇吗?」
听见她这么说,江皇后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缓和的神情,她默默的点点头:「走吧。」
新月公主和身边的卢公公,还有几个相陪的宫女这才同时松了口气,她急忙扶着江皇后慢慢的往楼梯口走去,再临下城楼的时候,江皇后还是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次,她看的,不仅是城外苍茫的雪景,也有城内,苍凉的情景。
然后,轻叹了口气,由女儿扶着下了城楼。
刚走到下面,守城的士兵立刻上前来行礼,其中的守城副将恭恭敬敬的道:「皇后娘娘,是否需要关闭城门?」
江皇后道:「平时,不都是申时三刻才关城门吗?现在还不到吧。」
守城副将道:「是不到,只是——」
他有些迟疑的看了看周围。
江皇后也抬头看向那洞开的城门,虽然今天已经走了四十万人马,但城门口并没有就此安静,相反,还有更多的老百姓在源源不断的往外走,他们或驾车骑马,或背负着大小包裹,一看就知道是要搬离洛阳的。
这些人早就打算走了,又担心路上遇上叛军流寇,所以,一直留到今天跟随圣驾一道离开。至少,流寇叛军不敢随意滋扰这么大队的人马。
…
看着这些人艰难行路的样子,江皇后轻轻的叹了口气。
「百姓何辜。」
她说道:「不必提前关闭城门,等到了时候再关吧。」
「是。」
江皇后便带着新月公主转身上了轿辇,很快,周围的宫女内侍连带着护卫便集齐人马,护送她往紫微宫去了。
而在飞雪乱窜的城门口,几个高大壮硕的男子却逆着人流,往城内而来,他们与城内早已等候多时的几路人马交汇过眼神,都纷纷散开,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东都城内混乱又汹涌的人群里。
回到东宫时,江皇后的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了一些。
新月公主一直扶着她走到内殿的卧榻前躺下,又吩咐御膳房送来姜汤,热气腾腾的喝下去,总算驱散了周身的寒意,那苍白消瘦的脸颊上也泛红润。
新月公主轻声说道:「母后不能再这样不顾自己的身体了。」
看着女儿贴心的样子,江皇后微微笑了笑,脸上尽是温柔的,欣慰的神情。
正当新月公主又为她将身上盖的毯子掖得更严实的时候,眼角却无意中看到卧榻另一边放着几个包袱,墙角也对了好几个大箱子,似乎是收拾的行李,忍不住问道:「母后,您收拾行李做什么呀?」
江皇后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新月公主道:「母后是想跟着父皇一道去江都宫吗?可父皇不是说了,等母后养好身体再动身,不急于一时的。」
「……」
江皇后又看着她,这一次,却是几番欲言又止。
自己的这个女儿,聪明伶俐,娇俏可人,是从小就备受呵护的金枝玉叶,天之娇女。大概是因为自己太明白背负责任的沉重和辛苦,所以,对于这个女儿,她总是把她保护得很好,从小到大不让她参与任何朝廷后宫的事务;而楚旸,对这个女儿更是宠爱有加。是以她长到十六岁,还是那么天真无邪,对人情世故,没有一丝戒心和防备。
更妄论,那些波谲云诡的阴谋陷阱。
但现在,她后悔了。
天底下本来就没有永恒不变的东西,若她不能一直将她周围的桃花源保护好,那一开始就不该让她只活在桃花源中……
现在,她真的,有些后悔了。
感觉到母亲眼中的温柔渐渐染上了一丝哀伤,新月公主疑惑的道:「母后,您,怎么了?」
「……」
江皇后深深的看着她,过了许久,终于轻声道:「不止是母后自己的行李,连你们,你和斐儿的行李,母后也已经让人帮你们收拾好了。」
「我们?」
新月公主睁大了一双明亮的杏仁眼,疑惑的道:「母后,我们才刚送走父皇,您的身体又还没好,我们不用急着上路啊。」
「不,你们得上路了。」
「可母后你——」
「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
…
「……什么?」
新月公主诧异的看着母亲渐渐又变得苍白的脸庞,虽然她还不明白她的话中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敏感的心已经立刻感知到了一点不安,甚至说,是不祥。
她轻声道:「母后,要跟我们分开吗?」
「……」
「您,要去哪里?」
江皇后伸手轻轻握住了她有些发抖的手,道:「母后是皇后,皇后,自然是要陪伴在皇帝的身边。所以,母后会追随你们的父皇,南下去江都宫。」
新月公主的脑子更乱了,轻声道:「可是,我们不是应该一起去吗?母后之前不是说了,您的身体抱恙,新月和弟弟一道留在东都陪您,等您病体康健,我们再——」
「不,」
江皇后打断了她的话,轻轻的摇头:「你们,不跟着本宫走。」
新月公主的呼吸窒住,轻声道:「那,那母后要我们去哪里?」
「……」
「我们为什么要分开?」
「……」
「母后,您到底要干什么?」
那种不安和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深,好像在心头压上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新月公主越说,越觉得呼吸困难,心跳困难,她微微喘息着抓紧了江皇后的手,可自己的手,已经控制不住的开始颤抖。
看着女儿这个样
子,后悔的情绪在这一刻,无以复加。
但,后悔也晚了。
江皇后淡然一笑,然后柔声说道:「新月,你可还记得母后曾经跟你们说过,人,都是有私心的。」
新月公主有些僵硬的点点头。
江皇后道:「母后身为皇后,心中也未免有私,而这私心便是——对自己的亲人,总是会宽容,过分的宽容。」
「……」
「他犯小错,可容忍;他犯大错,可饶恕。」
新月公主道:「因为亲人,就是特殊的,就是可以被私心爱护。」
江皇后轻轻的点点头,却又接着说道:「但,如果他犯下滔天大错呢?」
「……」
新月公主怔住了。
这个问题,是过去不论皇后还是书房的老师们都从来没有教导过她的,她美好单纯的世界里,有过小错,有过大错,却从来没有想过,会有「滔天大错」的存在,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应对。
半晌,她看着自己的母亲,怔怔的道:「新月不知道。」
「……」
「滔天大错……可以被包容吗?或者,被宽恕?」
江皇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近乎冷酷的肃然。她道:「滔天大错,就是滔天大错,包容不了,也不能被饶恕。」
新月公主的心重重的沉了一下,好像刚刚压上的那块石头,一瞬间又沉重了无数倍,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有些艰难道:「为什么?」
江皇后一字一字的道:「因为,人可以有私心;但人,也要是非分明。」
新月公主突然感到一阵颤抖,好像是有什么寒意从心里最深处生出来,一瞬间遍布了她四肢五体,冷得她周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在这一刻凝固了。
她突然开口,声音颤抖着道:「母后,你说的,是谁?」
「……」
「是谁,犯下了滔天大错,不能被包容,也不能被宽恕?」
说到这里,她的眼中突然盈出了泪光,声音也哽咽了起来:「母后说的,是不是——」
冷青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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