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君陶做事一向麻利。第二天中午就给商叶初拨来了视频。
在看到商叶初的脸的刹那,季君陶吓了一跳:“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商叶初面色发白,一脸倦容,声音中带着浓浓的疲惫:“我没事,先说你的事。演员找好了?”
“算是吧。”季君陶道,“父母和姑姑的戏份不重,演员很好找,娱乐圈多的是待业糊咖。联系了几个经常演乡村剧的艺人,三言两语就敲定了。现在只剩下哑婆了。”
商叶初思索了一下:“《云倾记》剧组倒是有几个演冷宫疯子不错的演员……”
“不能用《云倾记》的人。”季君陶干脆利落道,“否则就让人猜到这事儿和你有关了。你不用操心这个。”
“行。”商叶初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导演呢?导演是谁?”
“还没找好。”季君陶的声音也有些沙哑,她忙前忙后,并不比商叶初轻松,“我打算明天飞一趟北城,去北戏看看。”
“北戏?”商叶初吃了一惊,“那些大导把咱俩卖了都请不起,你喝咖啡喝昏头了?”
北戏、华影和天艺,都是华国的顶尖艺术学府,含金量满满的明星院校。为文娱产业输送了大批人才。娱乐圈大半混出名堂的明星,都是这三所院校的徒子徒孙。堪称文艺界的黄埔军校一二三分部。
不知道有多少大导都是从北戏出来的。青凭娱乐有什么家底,能糊弄来人家?
季君陶摆摆手:“谁说我要请那些老家伙了?北戏的规定,每一位导演系学生,都必须交出一部成熟的导演作品作为实习证明,才能顺利毕业。
“大学生的尿性你还不知道?每年都会有那么几个拖延症晚期患者,拖拖拉拉拖到最后连一部像样的微电影都搞不出。最后搞得延毕。”
季君陶算盘打得啪啪响:“现在是五月了,临近毕业季。肯定有不少学生无头苍蝇一样乱碰,逮谁拍谁。咱们就从这些无头苍蝇里捉一只来,钱花不了多少,他还得谢谢咱!”
真是无奸不商。商叶初放了心:“行。那你去忙吧。通稿铺得怎么样了?”
“已经发力了,过两天炒热。你这两天尽量把自己搞得憔悴点,以泪洗面那种。易天照不是那么好瞒的。”季君陶歪了歪头,“不过你现在看起来已经挺憔悴了。继续保持。”
商叶初点点头。两人又商量了一些细节,便挂断了通话。
一挂电话,商叶初便迫不及待地向床上一仰,闭上了眼睛。
“嘎——嘎——嘎——”
低低的乌鸦叫声在脑海中盘旋,商叶初眼皮跳动了一下,到底没有睁开。
为了模拟小越的生活环境,商叶初便不再让103对自己进行强制睡眠了,而是选择自然入睡。
“嘎——嘎——嘎——”
没有科技辅助,商叶初娇弱的睡眠质量一下子原形毕露。即便合上眼睛,乌鸦叫声还是孜孜不倦地在脑海中重复奏响。不强,也不算非常吵闹,可是如影随形,粘在脑膜上挥之不去。
如果有人在夏夜凉爽的傍晚酣睡时,忽然被几只苍蝇吵醒。而手边既没有苍蝇拍也没有苍蝇药,只能忍耐着苍蝇的反复骚扰。——这种感受,就是商叶初一整夜的感受。
商叶初几乎连一秒钟都没有彻底入睡过。即便是半梦半醒的状态,乌鸦叫声也从未止歇,依旧骚扰着商叶初。
从不做梦的商叶初昨晚做了一宿的噩梦。
先是季雅和商鸿轩的脸,商鸿轩坐在屋中抽烟,外放着短视频音乐,背景音乐是一群乌鸦叫。二手烟呛得商叶初无法呼吸。季雅喋喋不休地抱怨着,数落着商叶初这个不孝女。
季雅和商鸿轩消失了。梦中出现了杨唤宜的脸。自己因为轧戏,落得和杨唤宜一步田地。两人被绑在囚车上,观众向她们扔着臭鸡蛋和烂菜叶。一排乌鸦从囚车上方飞过,嘎嘎地落下一排鸟粪。
游街示众的场面再次变换,这次成了胡奶奶的脸。老太太躺在棺材里,脸色发青,脸上挂着诡异的微笑。原来早已经死去多时了。商叶初麻木地看着棺材,一群乌鸦忽然冲上来,啄食老太太的遗体。
商叶初大叫一声,扑上去想保护老太太的遗体。结果扑了个空。
“!!!”
商叶初骇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在半梦半醒间坐了起来,满头满脸的冷汗。
“嘎——嘎——嘎——”
有那么一瞬间,商叶初几乎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还是103开口打破了迷瘴:
“你做噩梦了?要停下吗?”
商叶初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窗外昏冥的天色。
“不,继续。不要停。”
体验派果然是最折磨人的流派,商叶初茫然地想。
商叶初不怕疼,不怕苦,甚至不怕旁人的厌恶与奚落的眼光。但这种永无止息的声响与上述那些东西都不同,它是一场漫长的拉锯般的折磨。
就像一个人在用一把铁锯锯一根实心的钢柱,吱啦——吱啦——吱啦。不大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房间内,什么时候钢柱被锯断了,这种温柔而单调的酷刑才会停止。
商叶初的精神就是那根被锯的钢柱。虽然还没断,但仅仅是一夜时间,就已经出现锯子留下的锯痕了。
“嘎——嘎——嘎——”
商叶初走出房间,去民宿的食堂吃饭。一路上碰见了剧组的不少工作人员和艺人,纷纷笑着向商叶初问好。
“叶姐!”
“嘎——嘎——嘎——”
“你好。”
“叶姐去吃饭啊?”
“嘎——嘎——嘎——”
“嗯。”
“叶姐,今天食堂有酱牛肉呢!味道不错!”
“嘎——嘎——嘎——”
“是吗?谢了,那我可得多打点。”
“叶姐,易导有消息了吗?身体怎么样啦?”
“嘎——嘎——嘎——”
“我问过了,她情况有点严重,已经发展成肠胃炎了……”
“那咱们剧组是不是要去看看易导?”
“嘎——嘎——嘎——”
“我也正打算去呢。改天叫上大家一起。”
人声与乌鸦叫声交错着在耳边响起,像一支又一支蹩脚变调的曲子——不,分明是菜市场的大爷大妈们讲价的声音、棋牌室麻将馆里老头老太们搓麻打牌抽烟吐痰的声音、养殖场中饲养员摔倒在禽类群中,鸡鸭鹅一起嘎嘎乱叫的声音……
商叶初咬紧牙关,一路微笑着和大家打了招呼。
走进食堂,多种食物的香气缠绕在一起送入鼻腔,耳边的乌鸦叫仍在持续。
商叶初没有任何胃口,但还是拿起餐盘,打了一大份饭菜。酱牛肉、香菇炒肉、蒜薹炒肉和酱香茄子堆了满盘,商叶初又盛了一大碗清汤寡水的米汤。
端着这些饭食坐到角落里,商叶初开始缓慢地吃饭。食堂中剧组员工交谈嬉笑的声音与脑海中的乌鸦叫交错响起,商叶初头昏脑涨,恨不能把自己的头埋进米汤里。
偏偏,这种郁闷还不能对任何人发泄,甚至不能表现出来。
103是奉命行事,完全遵照着商叶初的指令循环播放这些噪音。商叶初没有任何理由指摘人家。
剧组的成员打招呼是出于礼貌,他们听不见回响在商叶初脑子里的声音,也不知道商叶初被这些鸟声折磨了一天一夜。商叶初不能指责这些无辜者不照顾自己的情绪——她是什么金尊玉贵的皇帝,需要同事揣摩她的脸色?
极度的烦躁憋在心中,商叶初一口一口吃着饭,味同嚼蜡。
厌食也是精神状态不佳的表现。商叶初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算不算得上精神衰弱,但已经生出了无穷的感慨和敬佩——这才刚过一天一夜,自己就已经开始受不了了。小越的原型是怎么熬过二十多年的?
酱牛肉已经被筷子戳成了肉屑,商叶初混沌的大脑忽然闪过了一道灵光。
小越听着哑婆的歌声时的感觉,与此时此刻何其相似!
商叶初不能责怪无辜的103和剧组成员,只能将一切憋在心里;而小越,不是也一样不能责怪无辜的父母和精神有异的哑婆?
她甚至连怨怼都没有资格光明正大地生出,因为她的父母是那样爱她,这点破破烂烂的条件,已经是永富和苹花能给予她最好的一切……
忽地,商叶初精神一振,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起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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