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见到曾副将的第一眼,穆十娘已有了这个预料,但亲耳听到时仍是无声叹了口气。
她想到了虞太尉的那封自陈信。
那封自陈信里,虞太尉曾经提过一嘴,在得到那六十万两银子,杀了大部分押送人员后,他还留下了两名为首者,用极端酷刑拷打过,想弄清谁是真正负责人,并问出这笔银钱来路。
其中一名手下没熬住刑,当场咬舌自尽了。
另外一名却是硬生生熬了两天一夜的酷刑,都没有交代出一句话,最后借着装死被扔出去,偷偷跑掉了。
虞太尉至死都不知道那人的真正身份,故而才留下‘得到了银子,没能抓住穆老爷子心腹’话。
如果虞太尉说得是真的,曾副将或许经历过两天一夜的酷刑,又一路从边境艰难流亡到楚京,才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将人带回去,让人好好照顾着吧。”穆十娘转头吩咐着暗影卫,语气微微消沉道,“……终归是穆家对不起他。”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楚夏两国百年沙场征战下来,边境不仅埋葬了穆家儿郎血肉,更吞噬了楚国无数年轻儿郎的鲜活生命与平顺人生。
单是一场伊河大战,如成幕僚般战死沙场,如何军师般沦为残疾,如曾副将般落于小人手,变得痴痴傻傻,如那全军覆没的三十万大军般长眠沙场的,又何止凡己之数。
一将功成万骨枯,终究是穆家对不起他们。
似是被‘穆家’这二字戳中了,原本痴傻地流着口水,啃着手指的曾副将,突然一下抬起头来,歪着头盯着穆十娘。
他一双瞳仁格外的黑,眼神直勾勾地看人时,莫名竟有几分渗人。
众人都被他动作弄得一时愣住了。
“这人是怎么了?”
“恢复神智了吗?”
“怎么这么样看人,这眼神看起来怪渗人的?”
并不在乎众人议论,曾副将直勾勾盯着穆十娘半晌后,忽然歪起了头,边手脚并用地朝着穆十娘爬了过去,边伸出手指指穆十娘,流着口水发出了“呜、呜、呜、呜……”
一群人以为曾副将要发狂了,都是惊慌不已。
暗影卫忙拦着穆十娘往后退:“小姐小心。”
穆十娘定定看着曾副将的眼神,突然不管不顾推开了暗影卫,走到了曾副将面前:“曾大哥,你是认得我吗?我是十娘,穆家十娘,小时候同你一齐玩过的十娘。”
如此说了两三遍后,曾副将依旧死死盯着她,嘴里却不呜呜呜地出声了,而是裂开了一个傻乎乎的笑容:“十、十、十十娘……”
穆十娘不知道他是否已认出自己了,只是蹲下了身子,用哄小孩般的温柔声音道:“是,我是十娘,曾大哥,你是认出我了吗?”
“十、十、十娘,找到十娘了。”曾副将边盯着穆十娘,流着口水傻笑着,边突然从头发里抽出一块破瓷片,解开了方才一直护着的肚子,照着一道未愈合的伤口,就用力划拉了一刀。
“你做什么?”陈大夫被他的动作惊了一大跳,忙要打掉他的手,厉声高喝道,“你这伤口还没有愈合,用这么脏的瓷片再划开,一不留神就会死人的。”
曾副将却根本不管陈大夫,只依旧冲着穆十娘傻傻的笑,从血肉模糊的伤口里,掏出一个血糊糊的小瓷瓶,递到了穆十娘面前。
“给、给,爷爷说要守、守守诺。爷爷让给十娘的、的东西,曾大哥送、送到了……”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他竟是将穆老爷子给穆十娘的情报,生生塞进了自己肚子里,一路从边境带到了楚京城,其中经历了被俘虏,被严刑拷打,被许多恶人欺凌都一字未曾吐露,直到交到了穆十娘的手中。
“曾大哥,你……”穆十娘接过了那血淋淋瓷瓶,声音都是颤抖的,“你就将这东西带了一路?从边境带到了这里?你、你、你……”
饶是睿智从容如穆十娘,一时鼻酸地也失了言语。
待看见穆十娘接过了小瓷瓶,曾副将露出一个释然笑容。
就在众人以为他已经恢复时,他却是一个浑身抽搐,满口吐起了白沫。
待被陈大夫抢救过来后,他已又恢复了方才痴傻,嘴角不自觉流着口水,躺在地上吃起了手指。
“曾大哥?”穆十娘想要靠近他,他却仿佛不认得穆十娘了,如惊慌的小兽般,一下子缩到了角落里,把自己团成了一团,双手防卫性地慌忙地挥舞着:“别过来,别过来,我把钱都给、给你们。”
众人一下子又都傻眼了。
一旁二管家忙看向了陈大夫。陈大夫忙像哄小孩似的,上前仔细检查过曾副将,无奈地回头道:“人还是痴傻的,没有任何好转,方才的动作应该是听见穆家二字,见到了大小姐后,被触发的一种执念。”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是五味杂陈,深深地看了眼曾副将,心情都是沉重得难以言喻。
穆十娘手指重重一卷,将血糊糊的瓷瓶收入手中,才压抑住了喉间翻涌上来的情绪。
“曾大哥,你怎么……”这么傻啊!
望着痴傻的曾副将,穆十娘压下发热的眼眶,拿出了一块饴糖,露出了一个温柔笑容,用哄小孩的语气道:“曾大哥,我不抓你也不打你,你肚子痛,我们带你回家治病,好不好?”
这句话重复了好几次后,曾副将才终于不那么害怕,好奇地睁大眼望着穆十娘。
确定穆十娘不打算伤害他后,他才小心翼翼爬过来,要去含穆十娘手中饴糖。
穆十娘趁机抓住了曾副将,照着他后颈一劈,让他软软倒了下来,再轻轻将他抱起,带到了外头马车上,然后吩咐陈大夫道:“我来制住他的动作,你快些处理他的伤口。”
“陈叔,曾大哥他不能死。”
“哪怕只为了穆家,他都不能死。”
陈大夫忙拿出小医箱,神情严肃地答应道:“我知道。”
经过半个多时辰,陈大夫才勉强处理好曾副将的伤口:“还需要好好观察,但有很大可能能活下来。”
穆十娘松了口气,这才看起了手中那个瓷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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