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遂意站在东堂外的廊下,笑眯眯地同太傅司马晦寒暄。
“还请太傅大人稍待。”李遂意命宫人奉上茶碗汗巾来,“陛下在同陆公爷商议明日鹿苑比试一事。”
司马晦年过花甲,老当益壮。这个年纪已然致仕,可他本就是元京人,即便辞官也不像其他人那样可以纵情山水之间。
在家中同热心做媒的夫人窝了两年,已经看遍元京花的太傅大人心痒难耐,恰逢一道请他做大皇子拓跋珣老师的诏令下来,激动得他忙不迭入宫领命。
这不,刚来便听说邻居小舞阳侯,哦不,陆公爷也来了。
司马晦惦记着自家夫人托他之事,笑道:“无妨,老夫也有要事想要同陆公爷商议。”
别人不知道,李遂意心里门儿清陛下对陆贵妃的宠爱不一般,连带着陆瓒的身价在他眼里也是水涨船高。
李遂意不想放过任何有关于陆贵妃周围的人事消息,便压低了声音问:“太傅大人找陆公爷商议之事,想来是做媒?”
司马晦爽朗一笑,捋着白花花的胡子道:“中常侍年岁不大,知道得倒是不少。”
李遂意欠身笑道:“太仆家的大公子和宗正家的三小姐不都是贵家夫人牵的线得了好姻缘?‘天上红喜神,元京司马晦’可不就是说的您嘛…”
司马晦笑开了眼,便也多透露了几句。
“老侯爷去得早,留下他操劳几个妹子的婚事,自己倒搁下了。老夫同他们为邻二十余载,算是看着他们几个长大的。几个孩子模样性格都是一等一的好,眼下老二已经嫁人,老三也定了亲,小四又得了陛下青眼,独独剩了老大一个人。”司马晦叹气道,“我家夫人想要说的不是旁人,便是司空大人的孙女,陛下的表妹宇文宝姿…”
李遂意的笑僵在脸上。
他试探着打断司马晦,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傅大人…见过宇文大小姐吗?”
司马晦摇头:“我一个老头子,怎会去相看姑娘家?是内子去相看的,那模样,一等一的好。”
李遂意有些头痛,还是稍稍提示:“宇文大小姐模样好是好,但陆家是世家之后,裴家的长辈尚在,还是要商议商议…”
“世家又如何?中常侍如此年轻,怎的比老夫还要迂腐?”司马晦不悦道,“老夫知道,你觉得鲜卑配不上世家,可你想想,陛下不也是鲜卑人出身?不照样同贵妃打得火热?”
李遂意心道:那是您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把贵妃弄到手的,若是知道,这个媒打死也不会做。
恰巧此时陆瓒从东堂正殿走出。
司马晦走上前,李遂意也跟了上去。
“琢一。”司马晦唤了陆瓒小字,“你在此稍待,复命后你我一道回去。”
陆瓒表情淡漠,若不是司马晦认识他太久,知他天生一副不悲不喜的模样,几乎要以为自己得罪了他。
“大人且去。”他轻声开口,“我等着您便是。”
侍女上前替司马晦整理衣冠,待一切妥帖后,便准他入了东堂。
他迈入殿内,见金砖黑亮,光可鉴人。
许久未入宫,算来也有数年未见天子,哪怕服侍拓跋氏两朝之久,也有些紧张今上暴戾,前几日杀人焚宫便是出自他手笔。面对这样的君主,说镇定都是假的。
也不知陆家那小四是靠什么手段,竟能将他吃得死死的。
想来不论什么样的人,只要是男人,便难过美人关。
“臣,司马晦,叩见陛下。”
司马晦是当朝大儒,文人典范,礼节上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处来。
“请起。”
天子嗓音低沉温润,让司马晦有种“前几日焚宫的应该不是他”的错觉。
“谢陛下。”
司马晦站起身来,看向刚刚的声音来源处。
南侧的窗前支起一张书案,上面铺着的数张纸被风吹散。有个广袖黑衫的青年男子正捡起地上的纸,一一整理好了压在镇纸之下。
司马晦心头一跳,赶紧上前帮忙。
他将飘在远处的几张纸收起,努力让自己忽略最上面那张笔力虬劲的“欲锢其心,必厚赂之”几个字。
司马晦将纸张双手奉上。
青年修长宽大的手指接过,指尖透着微微粉色和淡淡墨香。
“多谢。”他轻声道,“太傅,好久不见。”
夏日微风隔着窗棂拂过,青年瘦削的手指将纸张禁锢在掌下。
热得让人有些微醺的暖风吹在青年白皙的面上,将他印象中时常布满阴鸷寒意的少年面孔淡去,浮现在眼前的是精致而英俊的青年男子容颜。
司马晦窒了一瞬,惊觉自己失礼,忙垂首道:“陛下,别来无恙?”
拓跋渊抿唇一笑,将纸张捋整齐,一同压在镇纸下。
“朕在宫中,听人说太傅与夫人常做媒,想来身体自然是无恙,便想将太傅请进宫教导大皇子。”他收好纸张,又去浣笔,动作极其熟练。
司马晦躬身道:“行将就木之年还能得陛下抬举,是老臣之幸。定当竭尽所能教养皇子,为陛下鞠躬尽瘁。”
拓跋渊将浣笔水倒入一旁白瓷瓮中。
司马晦见状,又从旁边壶中倒了清水,方便他继续浣笔。
“佛奴同明|慧在一处太久,学了她不少猪狗不如的习性。”拓跋渊望着渐渐染黑的水,声音清冷,“你既要教他念书,还要教他做人。三个月后,朕会查验。”
司马晦一惊。
长孙明|慧是天子后宫唯一一名鲜卑女子,圣宠不衰。慕容夫人死后,又抚养了大皇子。倘若皇帝不再生子,那么无疑她会是将来的皇后乃至太后。
前几日司马晦也听到一些风声,说大皇子被送往徽音殿由陆贵妃抚育。因着此事事关皇储与后宫走势,并没有大范围传播。
眼下司马晦听他所言,像是对慧夫人颇有微词。看来之前传言慧夫人将会登上后位一事并不属实。
然而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要做的只是教好大皇子而已。
司马晦躬身行礼:“臣,定不辱命。”
拓跋渊收拾好了笔墨,同他一道出了东堂。
“佛奴顽劣,在贵妃手下倒是不占什么便宜,怕是会将气撒在你身上。只要不伤他脸,随你如何处置。”他补充道,“朕,信得过你。”
说罢,轻飘飘地向东阁门后走去,转瞬间便不见了人影。
李遂意朝司马晦一拱手,急急地追去。
拓跋渊刚踏进徽音殿,便听得里面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
陆银屏尖叫着奔来,直直地撞进他怀里。
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让天子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怎么了?”他搂着她问。
陆银屏一抬头,小脸上还挂着两行泪。
见是拓跋渊,便咧着嘴哭道:“陛下…救我…”
话音未落,便见宇文馥捏着一只蝉跑来,嘴里嚷着“给我外孙媳妇儿看个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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