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李遂意执了灯盏,将天子脚下的路照亮。
其实倒也不用他执灯,咸阳郡守已经里里外外地安排妥当行宫是修葺过的,每隔一丈便挂了盏灯笼,耀得整座行宫亮如白昼。
挂的是红灯笼,看着倒有些喜庆,只是不知道为何,李遂意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
这样的地方,纵然陛下夜里眼神再不好也能自己走,不需要人带着了。
他心里也高兴陛下今晚居然没有收用那几个美人,直接便来了寝殿,不费吹灰之力便完成了秋冬交给他的任务。
就是说嘛!夫妇之间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贵妃那张嘴虽然说的确毒了些,但好歹人不坏,知道什么时候该撒娇谄媚,什么时候该给台阶下。
陛下虽说性子有些别扭,但常宠着贵妃,由着她胡闹,只要不是太忙,基本都会天天去徽音殿寻人。
李遂意决定继续添一把火,好叫天子更疼惜一下贵妃。
“陛下您是不知道,贵妃今儿看到您被几个美人围着,难受得跟那什么似的。”他捂着心口道,“回来的路上边走边擦泪,看得奴几个心疼死了。”
天子足下一顿:“她哭了?”
李遂意点头如小鸡啄米:“那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眼眶鼻子红彤彤,连袖子也湿了一大片,看那模样是真难受着了。”
天子颔首道:“朕知道了。”
表面风轻云淡,脚底却像生了风一样疾步向前。
“陛下等一等奴!”李遂意撒开丫子使劲全部力气企图跟上他。
咸阳富庶,郡守为了有朝一日接驾后能鸡犬升天,早早地便斥巨资建了这座占地千亩的行宫。
李遂意跟着天子穿过三道牌坊两座穿堂一间正厅后,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看着天子越来越阴沉的脸,心里盘算着明天该如何给这位咸阳郡守收尸。
正厅后便是一个大院,寝殿便位于此处。背靠骊山,两面环水,绿植丰茂,却未听到一丝蝉鸣。
想来这咸阳郡守倒也是下了不少功夫,还知道让人提前将蝉粘走,避免扰天子清梦。
李遂意随着天子来到寝殿前,见里面早已熄了灯,漆黑一片。
想来贵妃气得连盏灯也不愿意留了,这门也不知道锁了没锁,好不好进。
再看天子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衫,抬手便推门。
推了推,好像没有推开,看来的确是气得连门都不愿意留了。
天子咳了一声,李遂意心领神会,赶紧带着剩下的宫人远远地溜了,省得叫人看到堂堂圣人回自己住处还要爬窗的一幕。
见人走远,天子摸到窗前,熟门熟路地打开窗户,一个翻身入了寝殿。
他关好了窗户,本就眼神不好,费了许多劲才摸到床榻的沿儿。
“四四,你先别生气,听朕讲。”他声音有些赧然,想是有些害羞。
“今日未帮你说话,未等你一起走,的确是朕的不对。可你便是再恶心,也不该摔杯子。朕是天子,你不该下朕的面子。”他顿了顿又道,“你看到的那几名女子,朕一个未收。有你在一日,便只宠你一个,这话不是说说而已,是你不信朕。”
话都说到这份上,那小女子依然不吱声。
“四四,朕知道你没睡。”他倾身上前,掀开了薄被,“不是最怕热?怎么…”
手下触感不对!
陆四身娇体软,骨肉匀称滑腻,常常令他爱不释手。
榻上之人则略为削瘦,一触见骨。
“何人?!”他高声怒喝。
那人不言不语,像是昏死过去一般。
寝殿院子左右各有一个小院,便是宫人休憩之地。
李遂意刚要褪下外衣,便听到寝殿内有吵嚷之声。
帝妃该不会不仅没和好,还打起来了吧?!
他连鞋都顾不上穿,赶紧向寝殿那处跑。
李遂意抵达时,便见宫人七零八落地跪了一地。
秋冬倒在地上,双手双脚被缚,嘴里还塞了一团布,眼皮紧紧阖着,看样子像是昏过去了。
天子坐在正中间的榻上,听到他来,厉声命令道:“掌灯!”
李遂意这才想起他夜里不能视物,赶紧去将灯和柱点上。
寝殿这才渐渐有了亮光。
咸阳郡守为了修建行宫,可谓是下足了血本。尤其是这座寝殿,燃了灯后才发觉通室嵌金缀玉,金碧耀眼,饶是见识过华林上苑的李遂意也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天子指着地上的秋冬道:“将她弄醒。”
李遂意赶紧俯身下去,将她嘴里的布抽出来,手腕脚腕上的绳子解开,又是拍脸又是掐她手臂,生怕她一个不醒便会被天子绞杀在此地。
秋冬幽幽转醒,迷蒙道:“什么时辰了?”
“快别问什么时辰了!”李遂意吓得都快哭了,“娘娘在哪儿呢?!”
秋冬动了一动,后脑勺一阵痛。
她痛得“嘶”了一声,一手摸摸后脑,竟摸出混着血痂的淤血来。
秋冬一怔,这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儿。
抬头一看,见天子坐在榻上,面如白雪,惨白阴鸷。
“陛下!”秋冬伏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娘娘被人掳走了!”
此言一出,阖宫之人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喘。
唯天子一人在微微喘息,开口嗓音低沉嘶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秋冬叩首道:“今日娘娘说陛下惹她生气,不想见陛下,让奴在寝殿候着,她在偏殿守着,说等陛下一来瞧她不着定然发火,到时候再去唤她。奴在殿中等候,发现外间来了两个人,因着娘娘不让燃灯,看不清楚,便以为是陛下和李内臣。然而那二人并未入寝殿,却直接去了偏殿。奴觉得不对劲,出了门便想喊人。哪知道那歹人从偏殿将娘娘抗了出来,见了奴便直接打了一棍子…醒来便是刚刚了。奴没有守好娘娘,罪该万死!只求陛下能赐个全尸…”
李遂意听得心惊肉跳。
“你的确该死。”天子慢声道,“但你死了,贵妃定要怨朕,所以留你一命…李遂意。”
李遂意向前一步,不经意间一个抬头,见天子一双金眸竟变得血红,腿一软便扑倒在地。
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往下滴,李遂意冷汗淋淋道:“陛下吩咐?”
“你去找慕容擎,便说是朕遇了刺,让他带二百虎贲去捉拿刺客,挨家挨户地搜。”
李遂意低头道了声是,起身便要去办事。
“郡守及咸阳本地六品以上官员…”天子像是想起什么,幽幽地又来了一句,“让他们自行了断吧。”
李遂意垂首退出寝殿,其余宫人亦战战兢兢地跟着退了出去。
秋冬坐在地上,眼泪鼻涕跟着流。
“贵妃今日用膳没有?”天子突然发问。
秋冬用袖子擦了擦脸,带着哭腔道:“未曾…娘娘说…说恶心,吃不下,今日滴水未进…”
天子闻言,浑身脱了力似的瘫坐在榻。
手指握成拳,重重地锤在一旁案几之上。
翡翠小几应声而裂,碎玉扎进血肉之中,划出无数道细小口子。
鲜血汨汨而出,帝王颤声将面埋入掌中。
“浊劫恶世,多有劫难。我已受持,位极人皇,为何却依然护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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