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榆其实不想埋怨任何人,陆嘉辰会瞒着她,显然也是奚怀的意思。可是她乍然接受这样一个沉重的事实,还是忍不住怨怼他。

    刚刚在病房里已经哭得够多了,奚榆不想再在他面前哭出来,所以她极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冰冷不近人情,以此来让自己尽力克制保持冷静。

    陆嘉辰垂着眼眸看她,喉结上上下下滚动着,最终还是没忍住,伸手小心地勾住了她垂在身侧的小手指,

    “榆宝,哥哥不是想故意瞒着你这是你爸爸的隐私。”

    他的声音沙哑暗沉,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手上的动作虽然细微,却用不容置疑的力度,勾紧了她的手指,似乎生怕他一不小心她就会溜走。

    奚榆盯着他深邃漆黑的眼眸,强忍着哽咽说,

    “我知道的。其实我爸说的对,我应该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的。我不该不懂事,整天在学校里闯祸,让你们为我操心那么多,觉得我还是跟个小孩子一样,一点儿也经不住事。”

    陆嘉辰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那么一丝不太对劲的意味,他嘴唇紧抿,半响,才哑声开口,

    “哥哥从来没觉得你是个小孩子”

    奚榆胡乱地抬手抹掉了即将决堤而出的眼泪,点了点头继续说,

    “但是我确实还小,什么也不懂,所以以为很多事情只要长大了就会变好,其实长大了才发现事情只会变得更糟糕。”

    小的时候盼望长大,被父母管教的时候盼望长大,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也盼望长大,可是长大才发现,除了背负更重的责任和面对人生更多的困难之外,其实还不如不长大的好。

    奚榆这句话沉甸甸地落在了陆嘉辰的心上,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他的心脏。

    他抓着她的指尖,刚想要再说什么,奚榆就轻轻地从他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哥哥,我该回去了。谢谢你照顾我爸爸。”

    陆嘉辰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反握她的手要挽留,可是小姑娘说完话就淡淡然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垂眼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她的温度似乎还停留在那里,温淡而美好。

    冬天的傍晚总是阴阴朦朦,这里是看尽人间疾苦的医院,一切都静悄悄,轻飘飘,似乎在生死面前,所有的东西都该让步。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绵绵细雨,陆嘉辰蓦地回过神,连忙朝奚榆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灰蒙蒙的天夹杂着冰冷冷的雨水,带着寒气一股脑地往人身上钻。陆嘉辰追出去的时候,医院门诊大楼挤满了躲雨的人。

    他很快就发现穿着深蓝色校服和浅米色羽绒外套的小姑娘,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冒着雨,走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

    她本就瘦小,虽然天气冷穿得厚,蓬松的羽绒背心穿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像个小糯米团子,可是依然掩不住厚厚的衣物下单薄的身体。

    陆嘉辰心里像是被虫子叮蛰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痛几乎要麻痹了他的心脏。他拔腿就要追过去,正好这时一辆急救车疾驰而来,从车上匆匆下来一拨人。一个医生前辈一身是血地拉住了他,

    “嘉辰,正好你在!快,帮忙推到抢救室!”

    陆嘉辰深深地望了一眼她离开的背影,随即狠心断去自己的念想,和前辈推着病床朝急诊中心匆匆跑去。

    奚榆回到陆家,躲进了自己的房间,终于可以放肆地哭出声来。

    她在医院始终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让自己崩溃的一面展露出来,可是不哭不表示不难过,甚至她现在才知道,其实哭出来之后,反而比哭不出来要更松快一些。

    晚上她下楼来吃饭的时候,严媛和陆嘉棋都已经坐在了餐桌边上等着她。

    大概是奚怀已经跟他们说了今天在医院发生的事情,母子俩见她从楼上下来,都是一脸担心和关切。

    “榆宝,先过来吃饭吧。”

    严媛主动开口招呼她,似乎怕她还沉浸在难过中吃不下饭。

    然而奚榆并不是一个会跟自己身体过不去的人。她点了点头,乖乖坐到了平时她经常坐的位置上,端起自己的饭碗开始吃饭。

    她始终表现得很平静,表情也很淡定,严媛夹给她什么她就吃什么,吃完饭还帮着严媛收拾餐具,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严媛自然是没让她帮着洗碗的,陆嘉棋也在一旁察言观色,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又提起奚榆的伤心事,于是干脆躲在一边不敢说话。

    陆家小心翼翼的氛围让奚榆反而觉得不太自在,所以她很快就回了自己房间,免得大家都过得如履薄冰。

    她坐在书桌前发呆了好一会儿,想起奚怀跟她说的话,又想到陆嘉辰之前变着花样逼她学习,她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于是冷静了下来,从书包里摸出练习卷,戴上耳机开始做题。

    耳机里孙燕姿在轻缓地唱着伤怀的歌——

    【相信你只是怕伤害我】

    【不是骗我】

    【很爱过谁会舍得】

    【把我的梦摇醒了】

    【宣布幸福不会来了】

    【】

    自从知道奚怀得了鼻咽癌之后,剩下的事情反而就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他开始在江大附院接受放疗,每周一个疗程,期间会休息几天,然后又开始下一个疗程。

    奚榆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几乎每天都要往医院跑,有时给奚怀带点好吃的,有时只是过来陪着他,然后从护士站借了个小椅子,趴在床头写作业。

    放疗虽然相对没有那么痛苦,可是奚怀的头发还是大把大把地掉,味觉也退化了很多,吃东西几乎尝不出味道,但是他还是坚持又乐观地接受治疗,而且每次都要跟奚榆开几句玩笑。

    倒是陆嘉辰自从那次在医院不意撞见之后,两人发生了一段不愉快的对话,于是奚榆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见到他了。

    也是,她都对他说出那样的话了,疏远的意思那么明显,他一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一边乐衷于欺负她一边又马不停蹄地哄回她。

    奚榆有时陪着奚怀坐在病床边发呆的时候,也会想是不是她和陆嘉辰就这样再无可能了。

    奚榆一直以为她和陆嘉辰之间隔阂着的只是年龄,但是现在她才明白,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很多事情不是凭借一腔情愿的努力和虔诚的祈祷就一定能够如愿以偿。

    大年三十那天,奚榆提前给严媛说了要在医院陪护,然后自己带了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住到了奚怀的病房里。

    大过年的,很多病人如果不是病情紧急,大多都跟医生请了假回家过年。奚怀本来也是可以暂时出院,但是在江城目前暂无住处,又不想再给陆家添麻烦,这才留在了医院。

    父女俩晚上吃了点外卖送过来的饺子,又一起看了一会儿春晚。除了今年是在医院过的年,其他跟以往的每一个大年三十晚上好像也没有什么不一样。

    春晚还没结束,奚榆回过头看了病床一眼,奚怀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靠着床头睡着了。

    她帮他把床头放平,又给他扯上被子盖好,然后拿起热水壶准备去外面走廊上打水。

    肿瘤科见过各种人间冷暖,大年三十也不会例外。

    她刚从开水房拿着热水出来,就听见对面那个病房里传来家属惊慌失措的尖叫。

    紧接着一群医生护士急急忙忙赶过来,一顿手忙脚乱的抢救,此起彼伏的哭声和监护器警报声混杂在一起,让人听得头皮发麻。

    这样的场景每天都在医院里上演,可是在大年三十举家团圆的夜晚,却尤其显得瘆人和悲戚。

    奚榆全身僵硬地站在开水房门口,热水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滚落在了地上。她把自己和奚怀代入到了眼前的景象里,缓缓后退,直到后背整个抵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她靠着冰冷的墙,垂在身子两侧的手紧紧攥住衣角,然后慢慢地蹲在了地上,有些游离地看着眼前闪过的生离死别。

    直到一道压迫性的身影突然遮蔽了眼前的画面,一双熟悉笔直修长的腿踩在她跟前的地面上,然后这双腿的主人蹲下身,松香混杂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朝她铺天盖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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