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途不想在别人面前提起程雪飞,就简单说了几句。
他说,这人之前只是个照相的,在老家开照相馆,是个个体户。
不知怎的,突然就时来运转,被杂志社招进来了。
就这么简单。
姜志党对程雪飞的“时来运转”表示怀疑:
“她是不是有什么厉害的背景,帮她疏通了关系?不然,怎么那么巧,好事都发生在她身上了?”
钱途一听小舅子居然不信自己的话,心里也不太高兴。
怀疑别人走后门可以,怀疑程雪飞,那绝对不行!
程雪飞那可是钱途的梦中情人啊,他哪能允许别人这么诋毁自己的梦中情人。
于是故作平静地说:
“她有没有什么背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去年《大家摄影》举办了个摄影比赛,向全国征集了上万张照片,当时程雪飞也投稿了,成绩还将就,得了个特等奖,第一名。
随后那一期杂志,就用她得奖时的照片做为封面,结果那一期加印了四次,比平时的发行量多了几十万本。
后来文化局和文化馆联合举办了个民间摄影展,她当时有两幅作品参加展览,是所有作品中人气最高的。
再后来,就是美国《环球摄影》杂志社过来跟咱们谈合作,当时须要一名翻译,我寻思着,楠楠不就是学英语的吗,就想给楠楠个表现的机会,就”
说到这里,姜楠脸色僵住了。
要命了,全家没人知道她这桩丑事,可不能让“钱大嘴”给抖落出来。
“大姑父!你吃饭!吃饭!”
庄霞听到钱途提起自己的女儿,好奇心突然上来了,问道:
“怎么了,我们楠楠怎么了?你快说啊,你把我们楠楠介绍过去当翻译啦?”
钱途笑笑,说:
“是啊,我把楠楠介绍过去了,但是,她好像,跟美国人沟通的不怎么顺畅,最后还是程雪飞出面,才把问题解决”
钱途知道姜楠肯定瞒着家里人这件丢面子的事,此时故意装出惊讶的样子:
“哎哟,怎么,你们都不知道这事?”
整个饭厅突然安静下来,安静的只剩心跳声。
姜楠:
大姑父,我谢你全家!就你知道的多!
庄霞本来还以为女儿做了什么给她挣脸的事,想来个求个锤,没想到,这锤直接砸自己脚上了,那张脸登时就垮了。
孟志红在饭桌下面,使劲掐了下钱途的腿,指甲快掐进肉里。
钱途嘶了一声:
“你掐我干什么?!”
“”
崔和珍见桌上的火药味又浓了起来,干咳一声,率先打破尴尬的气氛:
“行了,吃饭,吃饭,谁都别说话!”
这顿饭吃的可真够闹心的。
崔和珍一发言,大家才又重新动了起来,再也不说话了,只低头默默吃饭。
再没人提程雪飞托关系、走后门的事了。
姜志党也不问姜鸿宇什么来历了。
崔和珍有意无意地瞥了眼姜老爷子,只见姜老爷子对桌上的争论充耳不闻,慢慢咀嚼嘴里的饭菜,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这顿饭,吃的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尴尴尬尬。
姜楠被人揭了疮疤,生着闷气,没吃几口就走了。
孟志红心里生着钱途的气,也没心思多吃,硬往肚子里塞了一碗饭,就到厨房去干活。
吃完饭,大家各自回屋休息。
姜志党亲自把姜老爷子送上二楼,安顿老爷子躺在一张竹制躺椅上:
“爸,你好好休息。”
“报纸我忘记拿了,帮我把报纸拿过来吧。”
“哎,好。”
姜志党下楼,把家里定的几份报纸都拿上来。
老爷子虽然年事已高,什么都不管了,但仍然有看报和听广播的习惯。
所以,他绝对不是那种蒙昧无知的老头子,他只是不愿发表自己的看法而已。
姜志党把报纸送给老爷子后,没有立即就走,他很想听听老爷子的看法,借机跟老爷子亲近亲近,就坐在老爷子旁边的小凳子上,问:
“爸,依你看,我们国营大厂这次改革,会动真格的吗?”
姜老爷子拿起老花镜戴上,翻开报纸,说:
“哪次改革不是动真格的,不要低估领导人的决心。”
“可是这次改到了书记头上了,要是真的搞什么厂长责任制,让厂长当一把手,我这个书记,以后怎么办?”
“你还是书记,厂里仍然少不了你。”老爷子非常淡定。
“可是,权力是此消彼长的,如果真的改了,整个厂子的领导层,都会发生变动,到时候,说不定我就得靠边站了。”
“我知道,大势所趋,改革在所难免。”
姜志党心里有些凉凉的。
凉凉的,不是因为要改革的事,而是因为老爷子这种风轻云淡的态度。
老爷子这是放任不管了?
哪怕他将来沦为二把手,老爷子是不是也不会过问?
姜志党在心里冷笑,说到底,不是亲生的,就是不行。
不管他如何孝敬,还是无法打破血缘的壁垒。
姜志党在心底默默叹气,就起身下楼了。
他走后,姜老爷子才认真地去看报纸。
看了不多久,翻到姜鸿宇写的这篇文章这里,看到了作者的署名,知道这就是刚才在饭桌上讨论的那个人。
然后,他再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
看着姜鸿宇五官分明的脸,看着那双坚定从容的眼睛,看着那有棱有角的轮廓。
姜老爷子恍惚有种回到自己年轻时的感觉。
他年轻时,也曾这么意气风发。
只可惜,五十年光阴逝去,英雄迟暮,时日不多了。
他结束了一生的战斗,也结束了一生的使命,只是心里还留下一道遗憾,这么多年仍然无法释怀。
说来也奇怪,原本以为,这遗憾早已随时间而埋没了,但没想到,越接近生命尽头,反而越加清晰。
到如今,他闭上眼,脑子里仍然能想起当年离家时,他那娇妻年轻的容颜。
想来过去了五十年,如果她还活着的话,早已变成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了。
他想不出她会变成什么样的老太太。
他希望,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这个小老太太仍然在世,也许早已再嫁,已经儿孙满堂。
没关系,只希望那小老太太能活着见到这个太平年代。
可是有时候又觉得,活着的话,这些年一定经历了很多苦难吧?
想到这里,老爷子竟然不敢确定,究竟是活着更好,还是死了更好。
想着想着,渐渐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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