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我们是如何心意相通,我自己都没想明白。
我不想逼济安。
也知晓读书人最爱脸面,不愿他被人议论。
我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渴望。
只是走街串巷时看到些什么新奇玩意儿,总喜欢给济安府中送上一份。
我喜欢与济安待在一起,就算什么也不做,就是看着他,也心生欢喜。
他在案前提笔练字,总会被我看得放下笔,无奈叹气,“弘铮为何总无故看我?”
每当这时,我都会打着哈哈撇过眼,说自己走神了。
次数多了,济安似乎也习惯了我的视线,总能专心做着自己的事情。
被戳穿心思是在什么时候呢?
大概是那日午后我与星安比试,他抱着书从校场路过,看了我一眼。
军中出身的我,出了汗自然是不拘着什么,脱了衣服光着上半身。
济安却是一个极重礼的人,除了在禹城救灾时,从未见过他衣冠不正的时候,
他说衣冠是人知礼的外在表现,正衣冠是最基本的。
我在他面前一直也是这样做的。
他那时看过来,又匆匆别开眼,然后脚步匆匆离去。
我当时只觉得天塌地陷。
完了。
我忘了我还在与人比试,急急地想穿衣服。
云星安那个家伙,一定是看我不顺眼很久了,一棍子抽过来,将我打倒在地。
后来……京中传起了我向他挑衅,他一招制敌的传闻。
笑话,从小到大,明明是我赢得比较多。
可我已经没心思理会这件事了。
忐忑不安地坐在济安面前,我将背挺得笔直。
我发誓,这辈子背都没有那么直过。
我等待着他的审判,他捏着杯子,骨节都在泛白,神情似有纠结。
我的心也跟着吊起。
良久,他才叹口气,放下杯子朝我看来,脸色有些红,
“弘铮,我心悦你,”
我猛地抬头,脑子已经炸成一片虚无。
后面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
济安后面的话我也听不清。
只记得那满心的欢喜。
窗榻上的矮案被我掀翻,棋子落了一地,我扑上去抱住他,胡乱吻着他的唇。
那是我做过最美的一场梦。
我希望永远不会醒来。
在他的府中,我们将隐晦的爱诉说到极致。
他没有亲人,自小吃百家饭长大的。
我家里却有父亲。
那段时间,老头的身体不太好,我不想刺激他。
我与济安商量着,等稳定了再告诉他。
我以为总有时间的啊。
可不过几月,济安就没了。
那是什么感觉呢?
起初我感觉整个世界好像都被隔开,他们在说什么呢?
济安怎么会死?
济安怎么可能死呢?
他们都在骗我!
我连为他亲自守丧都做不到。
可我没有哭,只是将自己整日关在房内,像一具行尸走肉,老头将我拖出来。
棍子毫不留情落在背上的时候,剧烈的疼痛将我硬生生从另一个世界拽了回来。
他将我拖到水盆边,让我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我呆呆看去,一时间竟有些不敢认。
那个形容枯槁的人是谁呢?
济安不会喜欢的。
老头还以为是他几棍子将我打醒了。
将济安的牌位放进樊家祠堂的那一晚,我在房中牵了红绸,身着一身喜服,找了道士将我与济安结了阴契。
我不知道有没有用,可我太需要一个理由活下去了。
在老头压着我跪在列祖列宗面前,要我将济安的牌位拿出去时,我朝他咧开一个笑,“好。”
然后,以极快的速度磕了三个响头,带着济安的牌位一起。
“樊家先祖在上,今日樊氏不肖子孙樊弘铮,迎娶济安为妻,一生只忠于他一人,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老头气得拿棍子抽我,我将济安牌位抱在怀中,任由他打。
我知道我对不起他,可没办法啊……
心真的要疼死了。
晕过去前,我将牌位抱得更紧,落下一吻。
没有人能将我与济安再分开了。
济安是我的妻,理该与我在一处。
后来,我养了大半年的伤。
老头也许久没有与我说过话,只是默许我将牌位放进房中供着。
星安说要给济安报仇,那怎么能少了我一份呢?
我留在京城,听从他的筹划。
在接到行动消息的那一天,我给济安上了三炷香。
星安带着自己的兵回京,我也只带我的人。
樊家世代忠君,这乱臣贼子的身份,还是留给我自己吧。
不动圣上一兵一卒,已经是我最后的底线。
那日,血染红上京城。
我杀得真痛快啊。
星安查得也是真清楚,南巡刺杀但凡掺和了一脚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死在我的枪下。
樊家的红缨枪,世人只知斩敌之能,可最初它是用来护妻的。
先祖起于草莽,与先祖母感情甚笃,恰逢乱世,有人欲欺辱其妻,先祖木工奇佳,以一杆木枪护妻于微末。
我的红缨枪没有护住济安。
但可以给他报仇。
血染红了我的轻甲,可我心中只有畅快。
我想起济安断掉的十指,想起他被斩断的双腿。
想起了和他相处的许多事情……
那样好的一个人啊……
他们怎么下得去手呢?
出征前,我抱着济安的牌位跪在老头面前,“爹,儿子就要出征,我想求您……”
老头抬手打断我,“收复西北八部,你能不能做到?”
我的眼眸一亮,带着牌位磕头,“定不负父亲所望!”
济安没有亲人,但他入了樊家祠堂,那就是樊家的人。
临行前,我细细擦拭了他的牌位,坐在祠堂供桌前与他说了一晚的小话。
一如当年午后,总是我缠着他说话,许久他才会放下笔看我一眼,眉眼似有无奈,
“弘铮,别闹。”
“弘铮,别闹。”
收复西北八部的那一天,我好像又见到他了。
这十来年,我替星安镇守边疆,驱蛮夷于乌石山外。
收复西北八部,史书上也当有我一笔。
老头早几年就离世了。
这十来年我拼命,如今也算是拼到头了。
掌心握着那只已经发黄的草蚂蚱,我好像又看见那日田间,阳光正好,他将草蚂蚱举到我面前,笑意盈盈,“弘铮,给你,我小时候可就靠这个挣点钱过活呢。”
他的神情似乎格外骄傲。
不为自己受过的苦而感到难过。
可我心疼。
我心疼……真疼啊。
济安,好疼啊……
我好疼啊。
恍惚间,我好像闻到了秋收稻谷的香气。
他说,弘铮,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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