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小半个时辰路程,就能回家了。”
给他喂食的小兵,顶着一张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脸,笑容灿烂,眼神中掩不住对回家的渴望,和活着的喜悦。
因为这种眼神,彻底唤醒了霍忠的神智,他脑海中仿佛又浮现出战场上惨烈的那一幕一幕,忍不住咬紧了牙,喃喃问:
“回家?我们……我们还有多少人活着回家?”
“……”
小兵脸上的喜悦一下子凝结,泛出悲伤。
或许是因为凝结得太快,又或者是悲伤来得太快,让他的表情呈现出一种是哭是笑的扭曲感。
他没说话,眼里的泪中已经说明了一切。
霍忠感觉身上的伤口更疼了,火辣辣的疼,心里头更疼,血淋淋的疼。
他紧抿着唇,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低吼:
“说话,我们还剩多少人?”
“还剩……还剩……还剩不到五万……”
“不到五万!呵呵,不到五万,这五万中伤残多少?”
“人人带伤,近万人重残,无力……无力再战!”
“人人带伤,近万人重残!呵呵,人人带伤,近万人重残,呵呵呵呵~人人带伤,近……”
出征十万整,归来不过半。
这是彻头彻尾的大败呀!
霍忠被这惨烈的数据刺激得癫狂,他发疯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伤口裂开,鲜血四溢。
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脑海中更是一片空白,嘴里机械地重复着“人人带伤,近万人重残”,还笑得痴痴傻傻。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将旁边的所有人都吓呆了,给他喂食的小兵最先反应过来,整个人扑上去按住他的手,大喊道:
“将军不要动,将军,流血太多会死的,你不要动!”
“死?那么多人都死了,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死?让我死了罢了,千错万错都是我,该死的人就是我呀!”
“将军,不怪将军的,不能怪将军的!”
小兵年纪还不到二十岁,他是大理城本地人,说话有浓浓的岭南口音。
他哭着说:
“保家卫国是军人的职责,战死沙场是军人的宿命,不怪将军,有没有将军拼死突围,咱们所有人都活不到援军到来。将军,你已经尽力了,怪只怪南越王申玉逻,怪只怪他们命不好,不怪你!”
“是呀!打仗哪有百战百胜的时候,他们人多我们人少,怪不得谁!”
“霍将军,你别自责了,咱们都不怪你,死了的战友也不怪你……”
众人七嘴八舌地安慰霍忠。
说句老实话,不怪霍忠肯定是说谎,从一开始陷入包围圈时,全军上下有一个算一个都在心里头责怪霍忠年轻气盛、骄傲自大。
但当看到霍忠一次一次拼命冲到最前头,一次一次试图带着大家突围时,就没人责怪他了。
尤其是当看到他一人一枪守在豁口前,任凭刀剑加身也不后退半步时,最后一丝责怪也消散了。
当看到他全身是血,伤得没有一块好肉地力竭昏迷,手里还死死握着长枪时,所有人都开始心疼他了。
抛开职位和前错,这个新上任的远征大将军还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孩子啊!
受了那么重的伤,流了那么多血,却依旧凭着一腔孤勇,不曾放弃拼命,任谁都不忍心再责怪他半句。
问世间谁人无错?
他错就错在太年轻,错就错在没经验,错就错在自信过了头。
人不轻狂枉少年。
所以,大伙的安慰是真诚的,军中汉子的眼神不会撒谎,霍忠逐渐平静下来。
错,他认。
罪,要赎。
歇斯底里不能改变结局,吸取惨痛的教训才是正理,接下来该怎么做,不能再意气用事,而要三思而后行。
他这条命是捡回来的。
他这份打仗的经验,是用几万人的鲜血和生命换回来的,他不能再任性,必须好好珍惜。
见他恢复理智,那小兵机灵地转移话题,笑着说:
“将军,南越死伤比我们更惨重,听说,他们的王城都差点被攻破了!”
“什么?谁干的?”
“是湖广州军副都督周力!”
小兵笑得咧开牙,一副幸灾乐祸兼大仇得报的表情,随即,他叹息着说:
“周都督好厉害,好厉害!可惜,他手底下兵力太少,最终没能攻破南越王城。但也把申玉逻吓得半死,急着回去护城,咱们这才顺利脱身。不过,听庞将军说,周都督私自带兵出湖广,回去之后肯定会被问责,说不定还会下狱,真的好气哦!他救了咱们,明明立了功,凭什么被问责嘛!霍将军,你是皇上亲封的远征大将军,你能不能帮帮周都督,免了他的责罚?”
“私自出兵被问责,并不是坏处,反倒是保护他。”
霍忠不愧是在帝都那个权利漩涡长大的孩子,于兵法上可能没经验,对于官场的套路他却再熟悉不过。
以陛下对大长公主的忌惮,周力身为大长公主麾下第一员猛将,他必定被陛下深深忌惮。
不然,以他的战绩,自己身上这个远征大将军的职位,不是大长公主的,就应该是他的。
可偏偏陛下没有封大长公主为大将军,也没有封他,而是封到自己头上!
咦!这么一想,自己好像辜负了陛下的厚望啊!
呔!辜负就辜负吧!
说来也很奇妙,出征之前,对战场没什么概念的霍忠,一心一意想着打胜仗证明自己的实力,赢过大长公主,为陛下争脸面,不负知音不负君。
可现在,一场惨烈的大败过后,他还是想打胜仗,可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赢大长公主,更没有丝毫为陛下争脸面的心思。
打胜仗,不为别的,只为了少死点人,少流点血。
一条条生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绽开绚烂的血花之后凋零,实在太触目惊心了。
他忘不了,出征前还活生生的人,瞬间就分隔成生与死两个世界,再也不会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说着粗鲁的荤段子放声大笑。
那些死了的士兵,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是一个家庭的支柱,或许还是一个姓氏的延续。
那些伤残的士兵,余生将不能跑,不能跳,不能干活赚钱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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