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洋场光华璀璨、浮影重重,滋养了无数人的美梦,可我骨子里藏着贪生怕死的劣性,所以不敢妄与人争辉煌。
上海这座尖塔高山适合傅戎炡这样的硬权贵,不适合我这样的软骨头。
明知山有虎,何必硬逞能。
一瘸一拐从傅家私宅出来后,我茫然地看着空荡的路口。
今日逞能叫板,高估了自己斤两。
平时欢爱后他总会吩咐一辆车送我回去,半道上司机还会停车买些吃食,可眼下只剩秋风卷黄叶。
车没了。
楼小姐”
刚要过马路,女管家捏着一张照片,一个袋子追了过来。
“我知道我们不该为难三小姐,可少爷他……”
我自觉接过照片,细细打量着这两个登对的清秀男女。
男的是傅戎炡,女的嘛……
“是她吗?”
女管家点点头。
我又问,“你们少爷真的很喜欢她吗?”
“少爷在香港呆过一年,和楼小姐是隔壁邻居,两人也算竹马青梅……”
我站在秋风里,窥探了傅戎炡深藏多年的爱意。
傅戎炡被仇家掳掠到香港一处偏僻地,一年多的时间内杳无音讯,正值豆蔻的楼嘉玉恰住在他隔壁,于是,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在陪伴中约定了终身,留下了笑意盎然的合照。
那件淡绿云纹旗袍正是楼嘉玉与他合照时的穿着,虽然先前就猜到了七八分,但真正确定时心里还是略有不爽。
女管家说完请求,眼巴巴地看着我,等着我点头。
我欢喜欣然,笑容加深,“嗯,我答应。”
她追出来恳求我收下衣服,让我明天一定要穿过去。
人死灯灭,订婚大喜,我这个冒牌货自当如他所愿,借她之名,送上祝福。
拎着衣服慢悠悠地走了一会儿,途经胭脂铺,裁缝店,花店,点心铺……
各处都是热闹光景,人影层叠,唯我一人孤零零踱步,像个多余者。
末了,我委身钻进了街边的墨宝铺子。
进店一来为避寒休息,二来为挑个礼物。
既然躲不掉,那就顺了眼下境遇,其余一切再做盘算。
傅戎炡的订婚宴请了上海大半的名门望族,楼家自然也座上之宾,而我作为他表妹的英文老师,更得单独备一份礼。
看铺子的是个白脸洋人,他讲着蹩脚的中文,眼睛一直在我身上徘徊,时不时还喜欢冒几个我听不懂的单词。
“这位小姐,看砚台吗?我这里都是真货,你看这个,它的成色……很漂亮……”
我巡视了一圈货架,没挑中满意的。
“有没有雕刻龙纹的金砚?”
洋人吊着嗓门,打起了马虎眼儿。
“这东西太贵重,我们没有,小姐看点儿别的。”
撒谎,我知道他有。
金砚是宫里出来的物件,只有丞相才能用,后来明朝时废除丞相一职,部分龙砚也流落民间,懂行人将其收来当镇店之宝,另一部分则被掠夺去了英国、西班牙,供给皇室做收藏。
“如果没有,我今日是不会过来的。”
我把手提包往柜台上一放,沉甸甸钱币砸出碰撞的清脆声,这钱大半是我的,小半是傅戎炡这个大方恩客赏的。
白脸洋人吓得不轻,摸着卷毛脑袋瞪眼,“你是谁?”
我扣扣桌子,耐着性子说最后一句话。
“去叫店里能做主的人来!”
几分钟后,洋人果断拉上门栓,慌里慌张地给我泡了一杯茶,急匆匆向后院跑去。
我坐了一会儿,刚端起香茗,一个身材微胖的男人便大步走了进来。
他来势汹汹,眼神会吃人。
脖子上挂着个西洋镜,左手摩挲着两个核桃,右手的大拇指上戴着两个翠绿的玉扳指,指间夹了柄血红色烟斗,玄色长袍上还留着清朝宫里喜欢的仙鹤绣纹,典型的……狗腿子装扮,是欺软怕硬的窝囊性格。
他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蹙起了眉头。
“你是谁家的小姐?买金砚做什么?谁让你来的?”
我扶了扶鬓发,从包里拿出代表傅家身份的印章。
“做生意的不担心顾客钱够不够,而是关心客人买东西的目的,掌柜的莫不是怕东西来路不正,有人追查惹祸事?”
我一语中的,他咽了口唾沫,又问我买砚的用处。
“东西是傅家二爷要的,他明日订婚,想给未婚妻找个合适的礼物,你这镇店之宝刚好称他心意。”
他微微一怔,“傅……二爷?”
上海就一个傅家,当然也就只有一个傅二爷。
摆他面前无非两个选择,一,高价出售镇定之宝,管他东西来路是黑是白,卖给我,让我取悦傅戎炡,二,厉色拒绝,就此得罪傅家,以后寸步难行。
男人打了个摆子,哆嗦着从柜台下摸出一张纸,迫不及待地验证我这枚印章的真伪。
“哒”
随着印章落下,白纸上赫然出现一只染了金粉的雄鹰,鹰目栩栩,长翅招风,鹰爪锋利。
这是傅家独有的标志,如假包换。
我觑着他的反应,轻笑不语。
这年头在上海,傅家的印章比《西游戏》的通关文牒都管用,我的这个是前些日子从傅戎炡那儿摸来的。
那天他故意诱着我说荤话,把我气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后头闹得凶了,我便忍不住落了眼泪,染湿了枕头。
傅戎炡拿我没办法,忍着没发泄完的欲火起来煮糯汤圆做赔,我气不过,故而将他随手放在床头的印章偷了。
几分钟后,我揣着包装好的龙纹金砚,拦了张黄包车,满意回家。
傅家地位不俗,未婚妻又是富有学识、留洋归来的书香千金,左思右想,这价值300大洋的龙纹金砚都是最适合的礼物。
我自觉巧妙,一块砚台既能迎合他的狼子野心,又足够贵重,能让他讨未婚妻子的欢心。
阴冷的天,黄包车车夫跑得大汗淋漓,我摸了摸包底,多给了他一块大洋。
他顶着一张稚嫩脸感激涕零,差点对我磕头。
十里洋场璀璨热闹,可普通人想讨口饭吃却堪比登天之难,我既有余力,多施舍一点也当积德。
黄包车渐行渐远,我扶着酸软的腰,慢慢回神。
眼前这个被灌木花园包裹的砖红色洋楼便是楼家的房子,因大门上竖着两个辉煌的金色凤头,人送外号凤凰公馆。
前院的园子养着珍奇、瑰丽的花卉,后院则是父亲躬身开垦出来的菜园,入户小道铺着五彩鹅卵石,走一遭,脚底酸软。
公馆外头看着寻常无奇,内里却别有洞天,暗室藏酒窖、后院设马场、顶楼放胶片电影放映机……
上海街头、租界铺子、洋人酒馆,总之,这几处但凡有了时髦的玩意儿,罕见的收藏,哪怕无用,只能当个积灰的摆件,楼家总要跟风拿回来撑面儿。
门外的两棵黄叶枫开始掉落,寒风簌簌而过,我缩着脖子捂紧了披肩。
忽地,鞭炮噼里啪啦响了,门口白烟阵阵,惊得远处的路人频频回头。
我顿足看了两分钟才想起今日父亲大喜。
他纳了一房新姨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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