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内,傅戎炡奉上厚实的贺喜红包,一一介绍着红绸包裹的贺礼:
一对法兰西生产的皮箱子,一对鸡心白玉瓷,一对鸳鸯枕,两床蚕丝被……
礼物不算丰厚,但他一身黛蓝长衫搭配金丝眼镜却显得人文质彬彬,异常俊朗,家里的丫鬟看得两眼冒光。
大哥、二姐和我与往日一般成了陪客宾,哪怕无话可说亦得端坐父亲身边,以彰显楼家奉为圭臬的精神教养团结、和善。
二人虚与蛇尾聊了没一会儿,厨房上菜。
胃里突然翻腾,我去了趟卫生间,再回来时众人已经移步餐厅,父亲掌一桌主位,傅戎炡则在他右手边斟酒。
猛一瞧有点像女婿给岳丈敬酒,想着想着我抖了个寒噤,心虚落座。
“三小姐今日授课辛苦,表妹特意嘱我来道声谢,说以后有需要尽可开口,陈家、傅家定竭力而为!”
屁股尚未坐稳,傅戎炡却端着铿锵调来敬酒,字里行间一副我是两家“大恩人”的真诚。
父亲听完欢喜得紧,捧着慈父目光夸赞起我的懂事和学识渊博,说完还用目光驱使我给傅戎炡回敬。
我执盏欲抿被父亲斜了一眼,索性咬牙喝了个底儿净。
“二爷客气,皖然小姐聪明伶俐,勤恳勤学,我教得轻松。”
授课不辛苦,辛苦的是讨好他。
“皖然正是叛逆、顽劣年纪,先前的老师个个都教得一脸苦水,倒是三小姐应对自然,想来三小姐确有过人之处!”
这话一语双关,看似褒奖,实则暗讽。
父亲听出深意,端了杯酒赔礼。
“过人之处谈不上,可能是我家玉儿贪玩,皖然小姐也是活泼年纪,二人古灵精怪碰了头,乐趣多,相处就轻松了。”
傅戎炡戏笑着按下他端酒的手,率先扬颈。
“其实我今日是特来转达恳求的,皖然的课业要一直劳烦三小姐费心了。”
“二爷哪里话,都是自己人。”
父亲啄酒套近乎,并示意我回敬。
我肠胃空空,且刚刚下肚的第一杯还在灼烧,现在又来第二杯,我真真是害怕了。
正为难时,父亲又唤一声“玉儿”催促。
难喝。
真难喝。
傅戎炡来这一遭,去天津的事彻底无望。
好在后半场他没再说奇怪话作乱,我晕着脑袋,安心吃了碗热饭安抚肠胃,跟在家人身后目送他的车子离开。
车留残影,我看得入神。
不知为何,我总觉他这趟登门目的不纯,除了将我强留在上海外,更像是来给我撑腰的。
人一走,父亲猛嘁一口冷气,满脸阴翳。
“真是难为他了,明天订婚今日还要来我这儿张扬一下,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年纪轻轻,也敢接我喊的二爷?”
林巧儿眼珠一转,赶紧哄人。
“哎呀呀,别生气,我前几日刚在戏楼听了他的糗事艳遇,快回屋,回屋说与你听!你宽宏大量,与他一个小辈斗什么气!”
两人黏黏糊糊地离开,我也回了屋子。
一进门,刘妈妈就苦着脸递上了一张捏皱的纸。
那本是傅戎炡离开前递给我的,将要拿到时父亲忽然转身,吓得我差点崴了脚,把一切看在眼里的刘妈妈上前搀扶,顺势把纸条截进手里。
“二爷给的,他要你立即看了。”
我脱掉外套,懒懒地靠在床头,吊着稀薄的体力。
“嗯,我这就看。”
回来时坐黄包车吹风受寒,眼下头疼得厉害。
刘妈妈放下东西,经过几番欲言又止的挣扎后关门离开。
我捂着猛火汹涌的肠胃,实在没力气理会那纸条,随手丢进抽屉后身子一倒睡大觉。
被子蒙头,我只觉昏天暗地,迷迷糊糊间被热醒,稀里糊涂地又睡了过去。
病了,病了正好,我要看看,明日订婚宴,娇弱无神的病美人是否会引得傅戎炡一丝怜惜。
……
翌日一早,客厅里传来吵嚷。
刘妈妈端来冒气儿的热水,语气里泛着喜悦道:
“老爷一早去了码头盯货,大少爷喝花酒彻夜未归,二小姐回了自己的住处,二姨太解了禁闭后就拉着三姨太作祟,此时正在楼下和林巧儿斗法呢。”
父亲偏心,昨日罚二姨太关禁闭,结果草草一日就又许了她自由身。
斗法?我捂着被子笑出声。
大门一关,三个女人各显神通,比张贺年戏楼里的戏精彩多了。
我浑身酸痛,四肢无力地贪恋被窝暖和,磨蹭了好一阵才起来。
刘妈妈木木地盯着我青红遍布的脖颈,转过身去抹泪。
“不能……不去吗?这傅二爷未免太……折腾人了。”
刘妈妈知道我所有的事,也知道傅戎炡对我的羞辱。
“刘妈,我去天津的事儿被他拒了,答应给你带特产的事儿怕是不行了。”
她抹掉眼泪,意料之中一般冷静,上前给了我一颗糖,轻搂着我安慰。
“以后还有机会。”
机会?何以见得。
我倒是觉得只有“死”才能有新机会。
我淡然洗漱,套了件高领毛衣下楼。
三姨太看见我从楼梯上下来,眸光一凛。
二姨太头发乱蓬蓬的,像是被人揪过,林巧儿的旗袍也被扯的没形,露出傲人的雪白胸脯。
我来的巧,大战刚结束了
“三小姐真是娇气,竟然睡到日上三竿。”
二姨娘和往常一样出口犀利,全然忘了昨天彩礼的事。
她尖酸跋扈,我也不是软乎的面团子,虽然还发着烧,但骂人的力气还是有的。
“姨娘有闲心找我的不快,不如给大哥挑身合适的西装,买块遮红痕的粉扑子,找找巡捕房的关系替他擦屁股。
他昨夜在外留宿,听说又喊了几个女人胡来,保不齐又是霸王硬上弓,下午去傅家二爷的宴,别让他带着一身胭脂粉、香水味去,免得丢了父亲和楼家的面子!”
“胡扯,我儿才不是登徒子,寻花问柳的是别人!”
“二姨娘两耳紧闭不闻窗外事,不知自己生了个采花贼?还是说姨娘以为旁人眼瞎耳堵?昨日赶上喜庆,彩礼定金一事父亲追究得浅,眼下我正好有空,不如二姨太仔细说说到底是谁看上了我,是年纪半百的丧妻富商,还是街边的痞夫混子……”
林巧儿看我咄咄逼人,手里捞了把瓜子,咧着嘴挪到一旁看戏。
二姨太有脑无智,凡事又习惯自以为是,所以未意识到她进了圈套。
父亲昨日轻罚看似包庇,现在细想似乎是试探,他在放长线,钓大鱼。
言语来回几轮,二姨太仍是气焰腾腾,我嗓子疼,不想再吵,眼看我们吵完,林巧儿赶紧拍拍裙子来凑最后一程热闹。
“老东西,打不过就别动手,下次若是再无礼发疯,我定然把你头发给薅秃了,你不是省油的灯,我也是费柴的灶,真下手打人,不知道是谁先死呢!”
被宠着的林巧儿到底是胆子大,一番言语把两个佯装斯文的富贵太太唬得没神儿。
旁人说死不死的她们不在意,但林巧儿是杀猪的,在她手里没命的猪比两人吃过的饭还多,真惹急了,拿人当猪砍也说不准。
“悍妇,老爷怎么把你娶进门了!”
三姨娘转着佛珠,被气得不轻。
“不娶我年轻漂亮的,难道娶你女儿这样的媚狐狸寡妇?我听说你女儿近来和一个大肚子秃头男走得近,你可小心些,别一不留神当了别人的岳母都不知道。”
三姨太斗不过,哭哭啼啼回房了。
二姨太没了帮手,也跛着脚走了。
至此,林巧儿大获全胜,摇着尾巴回屋子梳洗,两个丫鬟走路都气派了。
闹剧结束,我吃了碗鱼粥暖身,喂了屋外的胖团子狸猫。
天冷了,猫儿不抗冻,全窝在一起打哆嗦,我让刘妈妈找了几件厚衣服来垫上,小东西们嗷嗷道谢。
摸猫惹了一身毛,刚进屋准备换身衣服,林巧儿泥鳅似的钻了进来。
“玉儿!”
我赶紧关门,顺便扒开了她挂在我身上的手。
“你怎么来了,会惹怀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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