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戎炡天天上报纸,大半个上海的人都知道他。
老板娘瞪我一眼,而后拿起一旁的丝帕掩着口鼻,另一只手搭在桌上轻轻敲了敲。
“嗯,来过啊,侬是谁呀?难不成也是他的红颜脂粉客?”
也?
“除了我,还有女人找过他吗?”
“这位小姐,找他的人海了去了,从这里排到黄浦江都不够的了咧,侬哪位哟,管这么宽泛?”
女人说话夹枪带棒,腔调古怪,听得燥火。
我懒得拉扯,弯腰摸出十个大洋拍在发黄的玻璃桌子上。
她喜笑颜开,立马换了态度。
“说是今天要订婚,所以从我这儿搬走了一批典藏的书籍,准备送给远方的来客,傅家就是有钱哦,给钱很阔绰的咧……”
我擦掉额上的汗,脸上的红热慢慢褪去。
“那……那他有没有说自己在等人。”
“哎哟,傅家的事我怎么会多问,不过,他倒是真真坐得住,从8点坐到了凌晨12点,手边还拎着个小箱子,好像确实是在等人,不过又好像要出远门。”
“不懂不懂,我11点就说打烊关门,可他又拦着我给钱,让我再等一会儿……”
走出春雷书店后,我当即拦了辆黄包车,风风火火去了傅家老宅。
我想我到底还是被他逼疯了。
人一旦有了妄念,念想就会像墙角的藤蔓一样揪着丁点儿阳光和水,肆意蔓延。
傅戎炡昨晚找我,或许是真的想带我私奔。
车子停下,我摸出最后两个银元塞给师傅。
“周小姐今日大喜,这身穿着真是靓丽!”
“红色最挑人,但周小姐天生丽质,驾驭得住,这是我家老爷从云南带回来的菌子干,拿来炖汤最鲜香滋补。”
“哎呀,傅家二少真是好福气,我儿子要是能找到你这样的媳妇,我肯定带个毯子去观音庙住下,天天上香还愿。”
我脚下结冰,站在面点铺子前无法再挪近一步。
富家太太们嘈杂的话语涌进耳朵里,不见得个个捧着真心,但句句都有祝福。
周盈盈踩着红色丝绒高跟鞋站在门口迎客,五官清秀,姿容端庄,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
红毯铺了大半条路,喜色的红灯笼高高挂着,几个丫鬟笑盈盈地捧着客人的贺礼……
这一切,刚好配得上傅家少奶奶的雅致周正。
傅戎炡就在里头,我却没胆子上前问清楚。
私奔还是订婚?
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心口压了道水泥板子,难受。
一转身,林巧儿抱着狐裘跑了过来,老远就往我身上扑。
肩膀重重一沉,狐裘的暖意瞬间充斥心头。
“刘妈说傅戎炡给你留了信,他买了去天津的车票,但,过时不候。”
寒风簌簌,我看着头顶若有似无的阳光,眼睛酸酸的。
傅戎炡啊,你到底要耍我到几时?
你若是想放我,坦坦荡荡让我走便是,何必这么麻烦。
林巧儿带我回家,正好和忙碌归来的父亲碰个正着。
“时间差不多了,是时候动身了。”
他冷冷地睨了我一眼,热情地揽走了林巧儿。
林巧儿扭身给我挤了个眼神,一副“下午我替你报仇”的张扬。
我麻木地回到屋里,换了淡绿旗袍,戴了珍珠首饰,拿着脂粉团子对镜遮痕。
一切整理妥当后,刘妈妈垂眉出现。
她不打算解释昨天的事,只偏头指了指屋外。
“皖然小姐来了。”
刚下楼梯,小姑娘便顶着水嘟嘟的小脸蛋朝我扑了过来,声音软软的。
“小玉老师!”
父亲踱步而来,容光焕发,看着像年轻了十岁。
暗红绣纹的长袍衬出大家族的庄重高贵,略带花白的头发也打理的一丝不苟。
他放下烟斗给皖然递了个精致的小熊玩偶,满脸宠溺,“来伯伯这里!”
此刻,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久违的父爱。
四点过半,楼家的车开进了傅家老宅。
我沾光与皖然同坐一车,因此先他们一步到达。
小姑娘精力旺盛,拉着我说了一路的趣事,可我发着烧,昏头涨脑地没听清。
红毯从门口铺到了主屋,前院的草坪上摆设了西洋风格的餐桌和黄玫瑰。
装点精致的花园里也随处可见珍馐美馔,高脚杯里是或淡黄,或殷红的葡萄酒。
皖然俏皮,拉着我就往宾客堆里钻,撞了人也不管,只留我连声道歉。
穿过走廊,来到屋子正前的主厅。
蓦地,我汗毛一耸。
人影层叠,我看到了傅戎炡和周盈盈,二人挽臂并站,笑脸迎客。
男人的黑色缎面西装搭配了隆重的枪驳领,头发打理的神采飞扬,女人还是一身朱红镶珠旗袍,妖娆的身段被纤细的黑腰带勾勒得迷人心神。
登对,确实登对。
恍惚间,皖然已经扯着我进了屋,上了奢华的楠木旋转楼梯。
“哥!哥!”
小小的人儿嗓门洪亮,屋内人纷纷看来。
哥?
哪个哥?
我吃力地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而她已经屁颠地消息二楼。
我扶着栏杆休息,体力有点儿透支。
猝然间,楼梯口冒出了一张和傅戎炡有六分相似的俊颜。
我微微僵住,身子和视线同时定住。
傅家两兄弟真的很像。
“楼小姐!”
“哎呀,叫小玉老师!”
皖然从第三个屋子里探出脑袋,仰着修长的脖颈,不满地纠正他的叫法。
“好好好,听你的,乖啦,去玩吧,我给你带了音乐盒!”
语毕,小姑娘风儿一样下楼了。
“楼小姐,幸会,我叫傅戎焕。”
傅戎焕傅戎炡的亲哥哥。
“常年留洋、道貌岸然”,我猛地想起傅戎炡对他的八字评价,别扭地问了声好。
他不疾不徐地俯身,做出邀请姿势。
“冒昧了,正式仪式还早,楼小姐若是不介意,楼上客厅可以休息,我看楼小姐眼尾飘红,可是在发烧?”
他定定地望着我,目光如炬。
我轻咳一声,身后响起父亲浑然厚重的声音。
“玉儿!”
他站在一楼大厅,眼神像地狱来的恶鬼,手里举着的黄色香槟也多了邪气。
“抱歉……”
我慌忙转身,身子一歪撞在楼梯上,傅戎焕伸手来扶。
父亲冷冷提醒,“傅少请留步,玉儿还没许婚约,别让人误会。”
我低头下楼,两颊更红了。
“爸。”
他瞥了一眼楼上,拦下侍者端了杯酒,声音不容拒绝。
“孔雀大了会开屏,既然这样,一会儿和我出去见见人,打打招呼。”
灯光晃动,他大拇指上的红色玛瑙扳指闪着幽光,我听懂了他话里的深意:
我是凤凰窝里的孔雀,本就格格不入却痴心妄想攀傅大少爷的高枝,与其自己开屏丢人现眼,不如他替我物色。
千想万想,我没想到他会这样看待我。
交际来往和酒水分不开,跟着他小半圈走下来,我脸上的笑容已经被酒水冻僵了,烧没退下,脚步也轻飘了。
男士们轻佻地打量着我,女人们则斜着眼睛议论,我听见有人夸我漂亮,也有人怪我妆容艳丽,喧宾夺主。
父亲虽对贬低我的哼笑十分不满,但还是顾着名声,他捧着雪茄盒去找好友献殷勤,留我一个人无措。
这几年我一直没融入富家千金的圈子,因此没什么朋友,平时出席宴会也多是仰仗傅戎炡提一嘴我英文好,这才混得一些名声。
可今天这一遭下来,积攒的名声怕是没了。
低烧断断续续,眼皮也愈发沉重。
本想当病美人引傅戎炡关心,可他忙着周旋来宾,根本没空理会我。
装病这事得不偿失,我心里嘀咕,再没有下次,我再也不要为傅戎炡吹风了。
“嘉玉老师?”
悦耳的女音从正前方传来,我本能地捧笑抬头,是周盈盈。
她和傅戎炡十指相扣,脸上傲气十足,而傅戎炡则微微侧目,视线只留一丝在周盈盈以外的人身上。
他扫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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