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狂奔下楼时,三姨太还是一动不动地在看报。
电话铃声大作,突兀得令人心惊肉跳。
三姨太立刻跑到沙发旁接电话,嘴角开到耳后边,像是怕我来抢似的。
“喂。”
她弯着腰听了片刻,闪着喜悦的脸色转瞬为青。
我刚要迈步子出门,心口也像有预兆一般咚咚乱跳起来。
三姨娘信佛念佛,这通电话能让她面色大变,想必是出了大事。
我一身热汗还未疏散,心口又跟着她扭紧的五官悬了起来,掌心也渗出了汗来。
“快找几个可靠的人手去公司把老爷接回来,越快越好。”
三姨太绷紧身子,面容半明半暗,看向我的目光里杀意昭昭。
顾不上平日与她的不和,我苦着脸问道。
“出了什么事?”
“有人带刀闯了百货大楼,没伤人,但是打砸了许多东西……”
她语速飞快地说着,后知后觉看我要出门。
“外头不安全,你要去哪儿?”
“去找刘妈妈?”
三姨娘目光闪躲,不再看我,转着佛珠的手忽然一紧。
“找,找她做什么?上海这么大,我们楼家还差她一个老妈子不成?春秀不是挺好的,那丫头是我亲自挑的。”
她挑的?
可春秀明明说自己是二姨太的人,怎么前后不过五分钟她就变心易主了?
小姑娘竟然如此过人魅力,能引得两个姨太太争相抢夺。
我捞起桌上三姨太宝贝得不得了的白玉兰茶盅,猛地摔在地上。
她的女使下人从厨房端着点心走出来见我一副豺狼虎豹样,登时惊叫着丢了盘子。
“你你你……你无法无天了!别以为你和傅家攀上了关系”
“住嘴!刘妈妈呢?她去哪儿了?”
三姨太精心装扮好的温柔五官因为惊恐而狰狞了起来,我目眦尽裂,恨不得吃了她,撕掉她脸上虚伪的皮囊。
她举起帕子捂嘴,咽了两口唾沫便倒在了身后的沙发上哀嚎。
我大步向前,捡起地上最大的一块碎片握在手里,直直地看着她。
“三姨太,哪怕你从来看不起我,我也尊着你长辈的身份,我不喜跟人争斗,你也知道我的脾气,但刘妈妈是我的底线,无论你和二姨太如何作乱,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但刘妈妈不行,你们不能碰!”
她一味的蜷缩、后退,就是不肯说话。
我只能再逼近一步,将碎片抵到她眼前。
“说话,她去哪了?你们把她赶走了?”
碎片与她眼睛的距离一点点缩近,慢慢凝成白点。
“我……我说!车站,她在车站,昨晚你在宴会上出尽风头,傅大少爷还出面为你挡酒……你大哥气不过,就喊了我们商量计划,我们给她买了票,让人给她送车站去了,你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风在耳边化为咆哮,我一边跑一边招手,却没有一辆黄包车肯停下来。
车夫们个个神色慌张,脚底装车轮似的狂奔,好像有什么人在身后追赶。
肺腑压抑,我喘着大气站在街边看情况,忽听一声巨响。
一辆失控的老爷车在路上横冲直撞,撞翻了好些摊子,一块不知从哪飞来的砖头砸中了我面前的胭脂铺,漂亮的淡蓝色玻璃门四分五裂。
玻璃骤然崩坏,无数的碎渣像夏日猛烈的雨点一般,劈头盖脸地打在了路人身上。
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哭泣,有人摔倒,有人狂奔,喇叭声,哀嚎声不绝于耳。
我木讷地摸向火辣辣的脖颈,掌心一片红色濡湿。
出血了。
玻璃蹦到了我身上。
车子失控,司机尖叫着调转方向,可惜太晚了。
他声嘶力竭的求救在碰撞声不值一提。
灯柱将车头一切为二,冒出滚滚黑烟。
紧接着,乌泱泱的一群黑衣人从车子侧后方跑了出来,他们拎着武器,或斧头或匕首。
坏了,遇上暴乱了。
在这个动荡的年代,有武器的人都想用血迹来拼出一条路。
“这孙子跑什么跑!”
“看什么看,还不快滚。”
“臭婊子,再看一眼,我挖了你的眼睛。”
众人闻声四散,倒在地上的连滚好几圈也要爬起来。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嘶叫,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地朝我爬来,她伤了腿,满脸都是碎玻璃划出的血迹。
“救命,我的脸,我的脸坏了!”
眼看她叫的越来越尖锐,要把那群凶神恶煞招来,我赶忙冲向她,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跑得急,我全然未觉刚刚的玻璃也把我崩得鬓发散乱,一副邋遢样,除了脖颈一道割伤外,额角也有疼痛。
女人在我怀里发抖、扑腾,手掌却传来啃咬的刺痛。
两个拎着斧头的男子停在了我们面前,居高临下的阴影像两头会吃人的猛兽。
“哭什么,吵死了,再哭就砍了你!”
“一脸血,晦气!”
我拼命地摇着头,用乞怜的眼神求饶。
个子稍小一些的男人眯着看我,可能是我衣裳精致,他有忌惮,怕得罪人。
“你是哪家的小姐?今天怎么还敢上大路乱跑,不怕没命?”
“楼”
“你跟她废什么话,管她是哪家的小姐,快走吧,一会儿老大该发火了。”
粗嗓子的男人扬手做了个假动作要劈人,我怀里的女人叫得更厉害了。
两人对视一眼,扯走了我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大摇大摆地从脚边捡了个砖头。
“爱哭的女人真吵。”
砖头迎面而来,怀里的女人慌张一拉,将我扯过来当掩体。
“咚。”
砖头与后背相撞,我疼得打颤,心肝都跟着晃了一下,冷汗直流。
女人见我一脸痛苦状,心虚起身,扶着墙跑了。
我狼狈地趴在地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经此一遭的街道狼藉至极,那辆撞了灯柱的老爷车升起深红的火光。
以车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外散的圆。
车子随时可能爆炸,我艰难起身,挣了满头的汗,后背好像断了一般。
我歪着身子继续往车站的方向跑,拦黄包车。
刘妈妈不能走,她是我唯有的依靠。
我从小就没妈没爹,挨了打受了委屈也无处可说,来楼家的这几年,她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关爱和温柔。
我不能让她走,她要是走了,我什么依靠都没了。
“楼小姐?你这么在这儿?”
一辆黑色福特停在了我身旁,车里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
傅戎焕穿了身靛蓝西装,头发梳得锃亮。
一想到昨天晚上他帮我挡酒,救我于危难中是父亲故意设计,我心里就酸涩横生。
“我去找人。”
身后又传来一阵哄闹,新的暴乱又开始了。
“外头危险,你先上车。”
我一边摆手,一边往街边铺子屋檐下躲。
“不劳烦了!”
他拧着眉头叹了一口气,下车把我拽进了车里。
司机一脸惊恐,不断朝我看来。
额角破了,流血了。
“少爷,去医院吗?”
后背的疼痛让我只能歪坐在一侧,复杂的心绪随着车子转出万千滋味。
傅戎焕看出我的狼狈,脱了外套轻轻覆上,问我要去什么地方找人。
我直挺挺地绷起身子,迟钝地慌乱起来。
“车站,快来不及了!我要去车站。”
“楼小姐,你先冷静冷静,你受伤了,你要找的这个人紧要吗?不紧要的话我先送你去医院。”
我像荒漠中干渴的怪物,死死扯着他的衣角。
“紧要,傅少爷,能不能帮帮我,我要去车站。”
我三言两语讲述了和刘妈妈的深厚情谊,傅戎焕却不为所动。
“阿城,去医院。”
司机重重点头,“是,少爷!”
眼泪汹涌而出,“不行……得去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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